第26章 八封信(十三)
間斷的雨絲飄零在涼薄的空氣里,馬車縱穿過繁華的長街,停靠在某一片冷清的陰影當中,大海拉着小白走下車廂。
腳跟剛一着地,那位冷漠的車夫便又揚起長鞭,鞭影如蛇,狠狠地刮打在那一匹黝黑的烈馬身上。
啪的一聲輕響,黑馬吃痛地長嘶了一聲,揚起前蹄,迎頭撞開潮濕的水汽,踏碎積留在石板上的雨水,載着車上那個死裏逃生的少年,還有那一封白色的信封,倏地遠去,最後消失在長街的拐角。
“大海哥,我們是不是做了些不好的事,”小白怔怔地看着空無一物的街角,依然緊緊地拉着大海的手,“那頭髮火的怪物是不會放過那些人的...”
他猶豫着猶豫着,彷彿在內心掙扎着,死命地掙扎着,但深埋在心底的話,最終還是破口而出。
他顫着聲地說,“它會殺死所有留在那裏的那些人,就跟踩死蟲子那樣,將他們全部殺死。”
“那又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大海攥緊小白的手,“沒看到他們么?持強凌弱,仗勢欺人...這就是他們的遊戲規則啊,他們死在他們制定的遊戲規則里,難道不能算是死得其所么?”
“小白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些事你不得不接受,有些門,你也不得不關,”他慘淡地笑,“我們不是什麼救世主,我們只是普通人,平平凡凡的人。”
“普通人是不可能拯救世界的,普通人的愛也是有限的,我們只能用盡全力地去守護那些在意的人,其餘的人則無能為力。”
“懂嗎,這就是現實,我們身為普通人而對這個世界無能為力的現實。”
“但不至於啊…雖然他們真的很壞,簡直就是壞透了,”小白迷茫地看着他,“但就算是這樣,他們也沒必要去死啊,把他們都抓起來不好么?老爹說過,每個人都會犯錯的啊,既然大家都會犯錯,為什麼就不能給他們一次重新改過的機會呢?”
大海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難道壞人就一定要去死么?難道我們就一定要見死不救,事不關己地關上門,任由那些壞人被踩碎,被壓死么?”他焦急地大聲說,小手止不住地顫抖。
大海還是沒有回答他,仍然靜靜地凝視着他的眼,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血色,蒼白的色調,像是漆皮剝落的白牆,又像是脆弱的紙張,似乎稍稍一碰就會破碎,然後散掉,化作微小的塵埃。
近乎空間位移的傳送之術,在巨人突襲來臨的最後一刻,他毫不猶豫地發動了這個記憶中遙遠的術,猶如春風一般,吹向那一顆栽種在雪地上的不願枯萎的小草。
在那一座遙遠的山巔上,那個透明的女孩淺淺地依靠在他的懷裏,輕輕地念頌出風神的咒語,奇妙的力量在剎那之間引動,她又一次獻祭出自己的靈魂,帶着他還有小白,從那條巨龍的肆虐中遁離,飛馳在十里之外。
三年過去了,到現在,他依然記得那個術,記得那個救他一命的人,那些事情,那些表情,彷彿都在那一次混沌的暴風中蝕刻在他的靈魂里。
就像是風濕病,一到了空虛的時候,一到了昏暗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會發作,就會隱隱地痛。
就像是那個女孩委託微風,替她送來輕細的語音...勿忘我...勿忘我。
勿忘你?勿忘你什麼?說那麼肉麻的話幹什麼,搞清楚情況好不好,這裏又不是酸掉牙的言情小說啊。
什麼愛你愛到要死要死,什麼愛你愛到不能自已,恨不得拔刀自刎,就這樣追隨去了...那都是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才不在意呢,不就認識了一天,有什麼好在意的?
但為什麼呢?為什麼就是忘不了...當初拉起的手,為什麼就是放不掉?
怎麼忘得了,怎麼忘得掉,那些東西...那些記憶早已深深地鐫刻在骨子裏,要怎麼才能忘記,要怎麼才能洗去?
難道把骨髓都清空么?難道把靈魂都洗白么?難道把這些那些的術法和感悟都一一拋離么?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很厲害的術啊,只是拙劣地模仿一下,就已經榨乾了體內所有的力氣,靈魂彷彿被用橡皮擦狠狠地擦白了一遍,虛無的白色里浮露出一種病態的半透明,就像風一樣縹緲。
可想而知,當初她為了施展這個術,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如果,當時他沒有逞強,非要帶她去山頂,那條巨龍大概就不會被提前驚醒吧?
如果,他沒有驚起那條巨龍,那她就不會施展出那個術吧,就不會白白浪費掉本就不多的靈魂吧?
如果,沒有浪費那些靈魂,那她就有可能在那條巨龍的怒火中活下來吧,甚至還能帶上它的血液走出那片森林,回到這座城市來,然後慢慢地死去。
或許,這個結局也不是最好的,但是在這個結局裏,沒有他的身影,他從沒有認識過她,也沒有莫名其妙地喜歡過她,他什麼都不會欠她,就像曾經擦肩而過的她一樣。
她也什麼都不欠他。
有擦肩而過么?有么?是在現實?還是在那個懸浮在夢境的小島里?
....
潮濕的晚風掠過他的胸膛,他定定地凝視着這個緊張而又迷茫的孩子,瞳孔漸漸失去焦點,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天漫天狂嘯的西北風,看見那團堅不可摧的烏雲。
濃重的雲色時至今日仍舊深鎖在他的眼底,他平靜而又失神,漆黑的眼瞳,渾圓如鏡,就像是黑洞的入口,似乎具備着某種剝離靈魂的吸力。
小白戰慄地看着這一雙陌生的眼睛,漆黑一片的虛無,流動着遠古幽深的黑暗,恍惚間,天空和大地似乎在追隨着黑暗慢慢地旋轉,周圍忽然發出咔嚓咔嚓的幻聽,似乎是有什麼在慢慢地裂開,有什麼東西碎掉。
那東西...像是鏡面,又像是靈魂。
支離破碎的感覺,深重的黑色沿着裂縫滲漏,慢慢地流進現實,侵入了所有蒼白的,吞噬了所有的失重,旋轉,旋轉,永無止境地旋轉。
破鏡難圓,花開花落,難奈幾何?
就像是被卷進那個巨大無邊的黑洞裏,四面八方都是濃稠的黑暗,鼻子裏,口腔里,內臟里,盡皆充斥着這一種溺水般的窒息,無法自拔,腦子裏彷彿塞滿了沉淪。
他奮力地想要逃脫這片虛無的水域,但眼前的黑暗卻是無邊無際,他就像是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大海里,厚重的海水屏蔽掉所有的亮光。
他惶恐地四顧,卻找不到任何逃離這裏的方向,他下意識地想要大喊那個會誓死保衛他的男孩,但卻絕望地想到,他不可能找到那個男孩了。
因為這裏就是那個男孩的海,他沉淪在那個男孩的世界裏,就像是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用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看到了一條微白色的裂縫,緩緩地出現在黑暗的盡頭,裂縫的裏面藏着一個纖細的人影,如同雪一樣潔白。
那道白光出現以後,散落的柔光如同游魚般,游到他的身旁,輕輕地抱着他,就像是在那座雪山上那樣,抱着他,不停地往上游,不停地往上爬,直到看到黑暗的邊界,直到看到那個迷失在海面上的男孩。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把他推出了黑暗的水面,冰冷的水平面如同切線一樣,掃遍全身,他破開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站在水面上,迷茫地看着水面下的黑暗。
無盡的狂流當中,似乎隱隱傳來某條蒼古的巨龍的憤怒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