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夏至（六）
路道的中央，不歪不倚，剛剛好好躺着一塊石頭，石頭後面隆起一處土坡，深入山林，曲折的山路顯得顛簸。
但楊華無所畏懼。
他熟練地沖了過去，車輛碾過石頭，越過石頭，越過土坡，飛躍在高照的艷陽之下，平穩地落地。
他猛地調轉車頭，一路飛馳的自行車隨之改變方向。
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在日光下發生偏離，他與他的車衝出正常行駛的敞亮主道，快速地拐進了某條隱蔽在樹蔭底下的小徑上。
小徑越走越窄，明媚的陽光慢慢被陰涼的樹影所取替。
橫生的枝椏貼近他的衣衫，飛速摩擦而過，在小徑的盡頭，他又一次發力，車頭擺正方位，自行車筆直向前。
他彷彿一頭沉默的野獸，面無表情地撞向了囚禁他的暗影牢籠。
這次是輪到樹葉沙沙地掠過，他破開了幽深的陰影，一猛子又重新紮進陽光的懷抱，他把車停在一塊荒地的邊緣。
陽光無遮無擋，高大的樹木圍在兩側，齊腰高的野草在眼前鋪陳而開，就像一張沒有盡頭的綠毯，草野環繞的中央，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座山墳。
光明與黑暗，狹窄與無盡，萬事萬物的輪換與更替....
彷彿都會帶有一層不明不白的寓意，剝開種種後來人為附加上去的涵義，或許生命的本意便是如此。
伊始之時從無限中走來，穿過短暫的狹隘，到了最後便又要回到永恆的無限中去。
但楊華沒想那麼多，也無心思考那麼多，他來這裏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來看望他的母親。
一個在外面挨了欺負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是要跑過來找他的媽媽哭訴的。
每當受了委屈的時候，他就會跑到這裏來，彷彿這裏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樹洞。
他可以在這裏說任何的話，不用在乎別人的目光，也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因為他知道，睡在泥土深處的那個人，永遠都是會支持他的，不會因為他的一點點幼稚，一點點的不成熟，一點點的缺點而取笑他，貶低他，或者嫌棄他。
他說，娘，你在那邊還好么？有沒有認識新的朋友，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逢年過節給你燒的那些銀錢，夠用么？
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容易生氣，動不動就因為一點兒小事就要叉着腰跟別人吵？
你不總是說么，生氣其實不好，尤其是對身體很壞，人活着就得應該開心一點，快樂一點，生氣容易讓人變老，變成皺巴巴的老頭，老太太。
雖然你已經不會再變老了，但還是請你不要那樣生氣，你生氣的時候很嚇人，以前隔壁家的阿健和小強他們遠遠地瞧見你這副樣子都不敢進咱家的門。
可是，阿健和小強他們現在都不見了，說去找沉在湖底里的寶藏，結果寶藏沒找着，人也跟着沒了。
村裏有些人說，他們是被湖裏的水鬼捉走的，阿健和小強，還有其他的幾個哥們兒，可能再也回來了。
然後，他們還請來了一個道士，讓那個道士在湖邊做一場法。
他們說這樣就能平息湖裏的怨氣，說不定水鬼害怕遭到報復，就會把阿健和小強他們放回來，就算是回不來，他們的靈魂也可以得到安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可結果呢，那個道士收完錢之後，趁着大家躲雨，一聲不吭就跑了，跑得沒影，追都追不上。
然後...我又惹禍了，一悶棍打了一個道士，被逮住，挨了一頓結實的打。
可疼了，差點兒就沒挺過來，還好最後有個人站出來，分擔了那頓打。
感覺...挺對不起那個人的。
老爹還是看不起我。
可能是覺得我不成器，老是惹禍，成天也給家裏幫不上什麼忙。
不像妹妹那樣好好讀書，也怪自己不爭氣，沒個正型，給人瞧不起也是正常。
但還是很討厭，很討厭這種感覺呢。
我完全沒有故意要給他添堵的意思，他為什麼不能理解我。
我只是想找回我的好哥們，我只是想懲罰那個利用他們來騙錢的混蛋。
難道這都是不對的么，是我錯了么，是我不該多管閑事么？
哪怕他們是跟我由小玩到大的好哥們，我也不應該去管么？
是不是就像妹妹的先生說的那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生出來了以後，不管他後來的遭遇怎樣，他的生死都是已經有了定數，阿健和小強他們就是走到了定數這一天，所以才會像你一樣...
走得匆匆忙忙，連一聲道別都還沒說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討厭這一天，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以後永遠不要面對這一天了...
娘，阿健和小強他們現在還好么，你有沒有遇見他們，會不會他們其實還沒走，只是被困在一個沒有人能發現的地方，在等着那些相信他們還活着的人去救他們。
我...究竟是不是那些人呢？
像我這樣的人，還有沒有資格當他們的哥們啊，我已經...已經不想惹老爹生氣了。
但我還是很想去找回他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做不到那樣，我就會不甘心。
好像是我把他們弄丟了那樣，覺得是我的錯，我的責任。
或許...那天晚上，我跟着他們一起去，他們就不會走丟了。
...
陰晴不定的天空，夏日時節經常會遇到一陣陣變化迅速的過雲雨，快得令人難以迴避，孤島般的濃密白雲忽如其來，猶如一把巨大的傘，擋蔽了蒼穹之上的太陽。
微涼的濕風穿過樹林的間隙，平穩地掠過野草招搖的平地，彷彿風撩起了湖的波濤，吹皺了它的眼眉，大雨隨之嘩啦嘩啦地下了起來。
說著說著，楊華就再也不說什麼了，他默默地坐在孤墳的墓碑前，任由雨水打濕他的衣衫，不迴避，也不抱怨，反而是傻傻地笑了起來。
就像是睡在墳里的那個人回應他似的。
彷彿她就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一同沐雨。
大雨沒多久就下完了，那個着了魔的孩子仍在大聲地笑。
天空上的孤島漸漸飄遠，大海站在一棵樹上，惆悵地看着草野中的那一座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