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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人在心裏興奮得大喊：馬上就能看見大海了！再跑快一些！我可以更快！她腳步更大更快地向前，呼吸也更急更粗，海風托着她的身體，隱隱覺得自己就要飛起來！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她數不清自己的腳步，只知道雙腿在奮力奔跑，根本不擔心跑太快會跌倒，彷彿獲得魔法般有使不完的力氣跑得穩穩噹噹。緊盯前方，完全不去看身邊兩旁，期待下一秒就能立刻看見海！數不清過了多少秒，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她總算瞧見了從未親眼看過的景象！

“哇！大海！是大海！”她喘着粗氣興奮尖叫，一邊極力高舉雙臂向前隔空擁抱大海。

眼前一片廣闊無垠的灰黑色大海與要下雨的灰黑色天空相連，彷彿到了地球的盡頭分不清天與地。總算見到大海了！好大好大的海！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大到空曠，空曠到一無所有的大海，似乎在夢裏見過它而隱約覺得空空蕩蕩的表面下隱藏着巨大的秘密。放慢奔跑的腳步，努力回想曾經做過的關於大海的夢，卻什麼都想不起來。順着沿海而建的公路快步走，暗想只要順着這條路走，一定可以到海灘上去。不過奇怪得很，這裏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輛車，連一隻小鳥也沒有，除了呼呼的風聲和海浪聲，周遭再無別的聲音。但她並不覺得害怕，就算此刻世界真的只剩她一個人。

這條公路沿着海岸線蜿蜒，海灘就在公路的垂直下方，只要有個梯子或繩子，她就可以直接到達海灘。若不是因公路和海灘的落差至少有四層樓高，估計她早已跨過路邊欄杆跳到海灘上去了。風越刮越猛，天色越來越暗，可雨似乎害怕墜下來般緊扣在低低的雲層上，並好奇聽着那海浪拍打岩石的像極了嘩啦啦傾盆大雨的聲音。

小雪人沿着公路又走了好一陣，總算有一條筆直的水泥石梯袒露現身。“哇！樓梯！”她興奮到大叫！蹦蹦跳跳又腳步飛快地順着樓梯而下……獨自站在沙灘上，感覺世界前所未有的空曠無垠，這裏沒有別人，甚至連小螞蟻都沒有。大步奔向海邊，在腳步深深淺淺中灰色的沙子鑽進鞋子，她乾脆脫掉帆布鞋和襪子，赤腳踩在沙灘上。整個腳掌腳背腳趾頭陷入細密的沙粒，好像無數雙小手沉沉地搭在腳上，她感受到一種陌生的親密感。每提起一步，光腳丫就帶起一些沙飛舞，那些沙隨海風斜斜地飛出一段距離，又宿命地跌回在沙灘上。在沙灘上走走停停，不時抓起一把沙子拋向空中，看那些沙子從比她高的位置飄灑，任它們調皮地鑽進她笑着的嘴裏和衣服里。

天空更暗沉了，天地間那一線微弱亮光好似一隻朦朧睡眼，依然沒有下雨，但她並不關心天氣，她只是奇怪——奇怪又難過海怎麼是黑色的！之前不管是書本上，還是電視裏，大海都是藍色的，湛藍碧藍瓦藍孔雀藍寶石藍月亮藍星星藍……或者是綠色的，黃色的，橙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可就是沒聽說過黑色的！眼前這海的黑太出乎她的意料！並且這裏沒有海鳥，沒有海龜，沒有貝殼，沒有螃蟹，沒有海螺，沒有海星……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是黑色的，只有她自己是白色的，雪白雪白的！

揉揉眼睛，又挪了幾步，現在她就站在海浪前，只要再邁一步，腳丫子就可以碰到海水了。站立不動，只是看着海浪好像巨大的舌頭舔着沙灘，莫名感到一陣驚悚，似乎那舌頭會把她捲走。警覺地往後退了兩步，站了一會兒，繼而蹲下又坐下，手指在沙灘上胡亂地左右划動……划著划著竟莫名委屈而大哭起來！為什麼是黑色的大海呢？她最討厭黑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她不管不顧地哭出聲來！真希望下一場大雨，被雨水淋個透，可這雨偏偏不下，只有風呼呼地在她身邊迴旋。嗚嗚嗚——嗚嗚嗚——她斜斜躺在沙灘上，繼續痛哭流涕……僅僅是純粹的痛哭，並不需要誰的安慰，她從來就沒想過要被誰安慰。

從小到大，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見雕塑媽媽的笑，她努力讀書，自覺做家務，一心做個好孩子……就是希望媽媽能對她笑一笑。可是，媽媽從來就沒有對她笑過，就在昨天，她離開了媽媽離開了家，來到了這個城市，往後想要看見媽媽的笑就更不可能了。雕塑媽媽一定不在乎她突然的失蹤吧，即便回家去，媽媽見到她也根本不會高興吧。雕塑媽媽很討厭她吧，難道她真的不是媽媽的女兒嗎？那她是誰的孩子呢？她又怎麼會知道呢……她只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一個多餘的人。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好像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從沒過過生日，沒有生日蛋糕，原本以為所有的小朋友都是這樣，後來才知道只有她沒生日，她和別人不一樣。

雖然沒有生日，但她也吃過一次生日蛋糕，僅有的一次。在她小學四年級時，同班同學小彩霞過生日時，特意留給她的一塊蛋糕。那天的生日派對她沒能參加，因為雕塑媽媽嚴禁她去別人家，而生日蛋糕是小彩霞親自偷偷送到她家來的，在漆黑的晚上。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塊蛋糕的樣子和味道：金色的，三角形的，白色的奶油上鋪滿彩虹色的顆粒，很甜，很香，很柔軟……捨不得吃掉……最後她是含着眼淚吃完，委屈的眼淚！

那委屈現在想起來都疼痛：當她開心又期待地把那塊蛋糕遞到雕塑媽媽面前，小心翼翼說：“媽媽，給您吃蛋糕……同學過生日給的。”雕塑媽媽卻衝著她咆哮：“滾，別煩我！誰稀罕吃這破東西！以後都不許吃別人的東西！不然把你嘴巴都打爛！”她驚恐地望着媽媽，心想一定是媽媽也沒有生日才會這麼討厭蛋糕，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媽媽吃蛋糕。

後來她對小彩霞表達了感謝，還說永遠都會記得這塊好吃的蛋糕，卻沒說雕塑媽媽罵她的事情。小彩霞還問小雪人什麼時候生日，小雪人搖頭說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小彩霞就說：“那以後我過生日時，我們一起吃蛋糕，就當我們一起過生日了，好嗎？”小雪人當然很喜歡這個計劃，但……沒多久，小彩霞就突然轉學了，來不及說再見……從此她們斷了聯繫。整個童年她都很想念小彩霞，想念那塊蛋糕，如果還能見到小彩霞就好了……如果現在，她們能見一面多好啊！

她躺在海灘上，雙眼緊閉，任由眼淚滾落，雙手緊握成拳頭，一邊又暗暗氣惱：哭有什麼用……哭有什麼用……所以為什麼還要哭呢？但……今天是個例外，今天我就好好大哭一場，往後都不要再輕易掉眼淚！我發誓以後都不再哭泣！我根本就不該哭泣，我為什麼要哭，哭有什麼用？可我為什麼忍不住要哭……真想立刻死去！可我……我真的要就這麼死掉嗎？我要怎麼辦？我到底要怎麼辦呢……嗚嗚嗚——為什麼我是這樣的人生……我討厭這樣的人生……我該怎樣活下去？嗚嗚嗚——

她想以此時此刻為界線，將過去都拋棄，決定哭完之後就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雖然她很想死，很想許身海波，從此銷聲匿跡……可她根本拿不出跳海的勇氣……其實……她來這海的城市是一心要來投海的……可，她死了，雕塑媽媽怎麼辦？可是媽媽根本就不愛她，媽媽那麼討厭她，她也討厭媽媽，她永遠都不想見到媽媽，永遠都不要再回家去！她不如就死給媽媽看，看媽媽到底會不會為她難過，她才不怕死呢！她就要讓媽媽後悔一輩子！

嗚嗚嗚——我到底要怎麼辦？要怎樣活下去？是活着還是死掉……即便死掉媽媽也不會為她難過吧，媽媽根本就不在乎她……

媽媽，再見了！永遠永遠再見了！我以後都不再是你的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不是我的媽媽……可，我是誰的孩子？誰是我的媽媽？

“是誰？是誰在哭？”一個混沌不清的聲音飄進她的耳朵，聲線粗沉，吐字清晰，是她之前沒有聽過的奇怪的聲音。

誰在說話？小雪人睜開哭得發痛的眼睛，喉嚨也痛得說不出話來，望着眼前的龐然大物，嚇得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