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夜,錯
()坐回車裏,陳遲看着手中的頭髮絲,細軟,就跟那個小孩子一樣,柔柔的,卻是大人之間愛情競爭的犧牲品。
再看另一搓,精短而又粗硬,像極了那個蠻橫霸道的男人。
發動,駛上公路,風吹進車裏,男人頓覺清爽無比。
陳遲打給安芮,“總裁交接儀式什麼時候進行?”
“手續已經辦妥,下周應該就可以了。”
“先不要通知媒體。”
“怎麼了?”
“聽我的,先暫時停一停,以後再跟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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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五天以來,易司城第一次回家。
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傢具事件好說歹說平息下去,至於安芮騙他辦的那個空殼公司,他也自掏腰包補上那些抽出去的資金,才勉強讓新公司度過危機,至少不至於被請去喝茶。
Deluxe那邊,他也打好辭職報告,不用安芮來攆他走人,先一步告辭。
易司城清楚,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關於所謂的隱瞞,所謂的欺騙,所謂的不信任。
看着身邊的人和事一步步脫離正常的軌道,他着實無能為力。
站在玄關處放眼望,黑漆漆的屋子,空曠,孤寂。落地窗外投進來的月光,在地板上留下詭異的剪影。
也許每個人看着別人的生活,都是光怪陸離,唯有自己心裏清楚,哪些是喜,哪些是悲。
也只有一個人靜靜呆在屋子裏的時候,才會知道,生活之外的任何人,不過是看客而已。
一生,只有一個人會真正走進自己的世界,共同分享他的喜怒哀樂。
而易司城的可悲之處就在於,他親手趕走了那個唯一的人。
或許,這也是他的可憐之處,可憐到他連自己都不打算原諒自己。
鞋櫃裏,依舊擺放着那雙粉紅色的拖鞋,毛茸茸的,像極了她膩在他懷裏時的觸感。
牆壁上,依舊掛着一日記事欄,曾經寫滿了她和他字跡的地方,如今空白一片。
物是人非。
眼淚一點點模糊了視線,直到他看見她,繫着圍裙,從廚房裏探出半個身子,盈着笑問,“回來了?”
他遲疑着走上前,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踮腳攬上他的脖子,彎着眼睛點點他的唇,“累嗎?”
他搖搖頭,笑着看她,笑到眼裏都噙滿了淚水。
猩紅的眼,強烈抑制着的哭泣,還有那一絲絲疼到骨子裏的痛,都像末世前的最後一抹斜陽,在殘敗之前提醒着他,就算你人死的那一天,心也不會死。
它會永遠地痛,永遠地牽扯着你身上的每一個神經,剝皮蝕骨一般,殘忍地凌遲掉你的靈魂,你的一切。
易司城笑出了聲,赤腳走進去,踩在曾經光可鑒人的地板上,一層細密的灰塵,像是滲進了他的血液里,讓他的體內流着混沌的、骯髒的、令人厭惡的血。
連他自己,都厭煩着自己。
芮芮,如果這樣你覺得開心,那便隨你,我欣然接受。如果你累了想回來,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你。如果你想離開,我亦會在這裏等你。
易司城不清楚,沒了安芮,他的生活該怎麼繼續,他該怎麼拾起勇氣,獨自面對每一個日升月落……
手機鈴適時打斷死寂,響過三遍,易司城才接起來。
另一頭,脆生生的聲音顫抖着,“爸爸……媽媽她……”再接着,電話里傳來的便是一聲脆響。
合著Sara的放聲大哭,一齊鼓破易司城的耳膜。
易司城轉身出門,風一樣,帶走了屬於這個家的最後一次氣息。
如同暗夜前的苟延殘喘的那最後一絲光明,飄渺,迷濛,最後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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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陳遲拿到親子鑒定報告單的時候,先是瞄了一眼結果,然後看了看日期,還好,離安芮正式上任還有一天的時間。
當真說不出是什麼心情。
驅車直接去了凱賓斯基,陳遲找到安芮的房間,拉開椅子坐下來,一副準備深談的架勢。
安芮結束了跟Deluxe總部的通話,走過來,“怎麼了,火急火燎的。”
“安芮,我覺得有些事情,是該跟你說清楚了。”
安芮愣,但很快會意,“你。”
陳遲卻沉默起來,只把報告單遞給她。
屋子裏一派沉寂。
安芮反反覆復盯着報告單看了三遍,最後冷靜地放回進檔案袋,系好,“你是打算送給我留作紀念,還是你替我保管?”
“安芮,你別這樣……”
“……”
“安芮,你打算怎麼辦?”
“……”
安芮踱到窗邊,天從來都是灰濛濛的藍,看不清出路,看不透未來。
她想了很久,究竟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走哪一步都是錯。她承認,從她決定報復易司城的那一刻起,她便踏上了不歸路。
就算她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可到頭來傷害的還是自己。
她對付易司城,其實就是在對付自己。
拿起手機,安芮按下快速撥號的第一個鍵。
她淡笑,事到如今,她仍把易司城的號碼設為她的第一位快捷聯繫人,她的第一位,真正走進她心裏的男人。
安芮想,或許她是一個內心陰暗的人,為了男人,不擇手段,連個小孩子都不放過。
可又有誰知道,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個需要人關心照顧的小孩子,沒依沒靠的,卻還要假裝堅強,強忍笑顏。
電話接通的一瞬,安芮心裏不是不激動並且膽怯的,或許她應該當面說清楚,還是說,她真的等不及了。
“喂……”慵懶的貓一樣的女聲,透過電波傳進安芮的耳膜。
是陸希的聲音,安芮認得。
“易司城呢?”
“……他睡了,要不,等他醒了讓他給你打回去?”
對面忙音響起的時候,安芮還停在方才聽電話的那個姿勢上。
直到眼淚一顆顆落下來,安芮才徹底覺醒,緩緩靠在陳遲的懷裏,“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根本不是孩子的問題……這根本就沒用……”
陳遲沉默不語,他不知道是該安慰她,還是該勸她不要胡亂猜忌。
這樣的戲碼,這樣的誤會,一次次在她的生活里上演,夠了,真的是夠了。
男人輕輕擁着她,說不出心裏什麼滋味,是他陳遲的愛情絕處逢生,還是安芮的幸福徹底消逝?
陳遲苦笑,此刻的他是不是該忘掉一切情感,順其自然。
安芮在他懷裏動了動,抬臉,“陳遲……為什麼每個男人都會辜負女人?”
男人低眸,看着她一剪眸子裏儘是水澤,心疼地摟緊,“不是每個男人都這樣……
或許……是因為女人誤解了他……
又或許……是真相一直被男人憋在心裏……
他為了女人一生的幸福……寧可被誤會一輩子……”
“你為什麼這麼說?”
“……”
“因為……”
“因為我誤會了易司城嗎?”
兩個人幾乎同時問出來。
陳遲釋然地笑笑,你看,老天都不幫他,連讓他說出真相的機會都不給。
安芮嘆了口氣,“我恨他,卻又恨不起,所以我只好恨我自己……”
陳遲撫了撫安芮的發,此刻的她,職場上的老練精明無影無蹤,身上散發著嬌柔與溫軟。現在的她,才是那個他一直愛着的安芮,單純,溫柔,真誠,可愛。
他多麼希望,自己就能一直這麼抱着她,相擁相依,相知相愛。
可陳遲心裏清楚,安芮的心,早已被那個叫易司城的男人偷走,自己根本無法給她想要的幸福。
“安芮,很多時候,會有一隻無形的手,把明明不想乾的兩個事物撞到一起。
比如兩個人會相愛,再比如,兩個人會生恨。
產生了好的結果,我們把它叫緣分。若是相反,我們就會說,那是孽緣。
其實不然,如果兩個人之間有恨,那麼必定是在互相愛的基礎上。
沒有愛,又怎麼會有恨……”
安芮,我好想,哪怕讓你恨我也好,至少那樣你不會忘記我……
陳遲幾次破口而出的話,終是壓在了心底。三年前那晚的真相,他遲疑了很久,還是沒有說出來。
他想,也許這些話,根本沒有必要說,說出來,只不過是徒增安芮的煩惱而已。
有一種叫放手,還有一種愛,叫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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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陸希替易司城接了安芮的電話之後,易司城再也沒有回過電話。
儘管陳遲勸了安芮很久,依舊無濟於事。坐上Deluxe總裁寶座,安芮的臉上沒有一絲笑。
陳遲看着面無血色的她,一個人坐在曾經易司城坐的椅子裏,嬌小的身子顯得愈發孤寂。
良久,安芮切到內線,“給你們行政部三天時間,把總裁室重新裝一遍。”
放下電話,安芮合上眼,有關易司城的一切,她沒有勇氣再看一眼。
哪怕是一眼,都會將她瞬間擊垮,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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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芮的走馬上任,給Deluxe內部帶來不少躁動,說是會有大批人員裁減,並不是訛傳。
然而安芮卻一改上任前的行事作風,閉口不談裁員的事,全然不見曾經那個幹練果斷的她。
只有陳遲清楚,安芮在想什麼。
“Deluxe大中華區是易司城的心血,安芮,你要想清楚。”
安芮轉回座椅,直視陳遲,“這是總部的決定,與我無關。
還有,這是Deluxe內部的事,與你無關。”
陳遲嘆氣,知道她在氣頭上,或者說,是一連好幾口氣,把她逼到了絕路。
“他還沒有給你回電話?”
“我猜,陸希根本不會告訴他。”
陳遲默認。陸希這女人他不是沒見過,更不是不清楚她的卑鄙手段,拿孩子要挾易司城,也真夠聰明。
想到孩子,陳遲才想起來,安芮這幾日頻頻乾嘔……
“安芮,別太累了,注意身體。”
“呵,你是想說注意肚子裏的孩子?陳遲,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
“我想,我是該去花錢做人流,還是乾脆自己摔地上省手術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