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夜,暗
()腿不自覺地顫抖,直至發軟,手心也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安芮伸手扶着牆,勉強穩住自己快要癱下去的身子,腦袋一下一下的轟鳴,像是發了洶湧的山洪,一瞬間衝垮內心所有的防線。
這一刻,她竟忘了怎麼哭泣。
看着熟悉的車子漸漸開遠,安芮穩了穩神,掏出手機。
“司城,你在哪?”她的聲音波瀾不驚,手卻抖得厲害。
男人遲疑了一瞬,僅是一瞬,隨即揚了揚嘴角,“剛開完會,怎麼了?”
安芮瞭然,竟也跟着笑起來,“沒事……想問問你晚飯想吃什麼……”
“清淡點就好。”
“嗯。”
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妻,他們說著最平淡卻又最甜蜜的對話。安芮嘲諷着自己,更鄙視自己,安芮你看看,你被多少人耍得團團轉,他們都以為你是傻子,樂顛顛地等着被人騙。
一個人在街上走,清冷的風,淡爽,涼颼颼的。安芮縮了縮脖子,冷。
心冷。
直到恍惚着進了家門,安芮才想起來,也許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在看着她的笑話。
“陳遲,告訴我,孩子是誰的?”
陳遲愣了愣,“什……什麼孩子?”
“別裝了,你什麼都知道。”
陳遲嘆氣,“安芮,你把話說清楚,別一驚一乍的好不好。”
他想,他這也許就叫負隅頑抗。明明知道早晚會走到這一步,可他就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這個世上他最不想傷害,更不忍看着她被別人受傷害的人,便是安芮。
安芮見陳遲依舊不承認,便自顧自道,“那個小女孩,是叫Sara對不對?”
“……”
“易司城有那麼乖巧的女兒,我應該替他高興。”
“……”
“……”
“那是陸希兩年前和他生的,當時易司城逼她把孩子打掉,結果她卻偷偷生下來……”
安芮笑,笑得眼角都跟着彎起來。
是誰騙她說,陸希是易司城的親妹妹的?
又是誰騙她說,她安芮,可以和易司城白頭偕老一輩子?
直到此刻安芮才覺悟,她的婚姻,不過是出八點檔的狗血局,為了賺足觀眾的眼球博收視率,於是各種雷人橋段輪番上演。
拉扯糾結了三十多集,眼淚哭盡了,虐心虐身總之該虐的都虐了,該聲嘶力竭該呼天搶地的都吼遍了,到了全劇終才發現,那個被人唾棄令人不齒的小三,竟是一直以來那個自認為是女主角的傻女人。
徹徹底底地傻到了家。
“我知道了。”安芮語速平穩。
“你……”陳遲當真地發愣,如此驚悚的消息,安芮怎麼會雲淡風輕。
“我什麼?陳遲,你忘了我是誰?放心。”說罷安芮收了線,招手攔車。
出租車在奔馳4S店前停下來,安芮快步走進,“S級最新款。”
店員見了,立即知道來了大金主,銷售部經理趕緊湊上前,滿臉盈笑。
服務很周到,安芮很滿意。掏出幾張卡遞給經理,“最快什麼時候提貨?”
整個4S店立刻忙起來,打電話給總部,緊急調運……
******
安芮當晚做了一桌子的菜,早早地候在餐桌前等易司城回來。
男人進門的時候,臉上的最後一次疲憊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鮮有的故作輕鬆。安芮體貼地給他拿來睡衣,等他洗了手,一起走進餐廳吃飯。
都是他愛吃的,清淡不油膩。安芮卻覺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強忍着吃下幾口,卻緊接着一口酸澀上涌,安芮捂了嘴跑進衛生間。
孕吐越來越明顯。
撐着盥洗台,安芮定定地看着鏡中那個面無血色的人,不管現實多麼諷刺,她都要堅強起來。男人,不過是個附屬品罷了,可有可無,犯不上讓她要死要活。
而這個時候的她,更不能倒,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
讓他身敗名裂。
從衣兜里拿出顆酸梅含進嘴,安芮走出去,回到桌前坐下,未及開口,易司城便皺着眉關切問道,“是不是……開始不舒服了?”
安芮笑着點點頭,“不怎麼礙事。司城,我今天……跟我爸談了。”
男人臉色回暖不少,眼裏閃爍着不可名狀的光澤,“那咱爸的態度是?”
安芮放下筷子,“上次你說盛世想和安氏合作,我爸同意了。”
“真的?”
“嗯,不過……我爸希望我們倆能夠自立門戶,聯手開闢新的市場。”
“你爸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獨立開間公司?”
“你做法人和董事長,安氏出半分之四十的註冊金,股東方面,我爸也會全力支持。”
易司城愣了愣,他還從來沒想過脫離盛世和Deluxe單幹,不是不敢,而是覺得沒有必要。但看安芮信心滿滿、興緻高漲的樣子,也只好遂了她的願。
安芮見這事兒也差不多靠譜了,便又盈上幾抹笑,“對了,安氏已經把傢具樣品準備好,你們到時候去挑就行了。”
“辛苦你了。”
安芮拍了拍易司城的手背,“都是一家人還這麼客氣,不會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心虛了?”
男人怔住,眼角突突跳了幾下,安芮卻撲哧一聲笑出來,“開玩笑呢你也當真。”說罷湊過來在他臉上啄了一口,“多吃點,那個姓陳的混蛋拳頭不長眼,你也真傻……”
“芮芮。”易司城突然開口,安芮這才發覺,自己手已被他反握在掌心裏,“對不起……”
安芮眼神暗了暗,輕輕掙開手,下意識地擺弄着腕間的手鏈,“我理解你……”
“芮芮,我相信你,真的相信你。”
安茹抬眼,靜靜地笑,“我知道。”
——我什麼都知道。
易司城,我只是想問你,你到底打算瞞我瞞到什麼時候?
等到我把孩子生下來?
還是等到Sara長大成人?
還是等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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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易司城本想和安芮同去公司,卻被安芮笑着攔住,“我送你。”
坐上錚亮的大奔,易司城皺了皺眉,“你不是一直喜歡路虎?”
安芮發動車子,“那是過去。誰還沒有個過去?聰明人都會丟掉過去,珍惜今天。”
可是易司城,你何時能夠為了我,拋開那些混亂不堪的過往,哪怕只是給我一個真相,給我一個共同解決問題的機會。
司城,我給了你太多次機會,是你親手把我逼到了絕路……
總監級例會上,安芮對於這次年終競標,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競標,信心百倍。
看着他們夫妻二人在公事上齊心合力,同事無不欣羨崇拜,傳奇般的兩個人走到一起共同奮鬥,便會所向無敵。
安芮一連熬了幾夜,跟整個設計部的人溝通,跟預算部的一遍遍審核,終於在競標前一晚出了終稿。
這次的構想,從設計部小職員到易大老闆,都十分滿意。
濃郁的哥特風,搭配着微妙的洛可可風,這種迥異的混合,竟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Deluxe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成功中標,公司從上到下俱是一派喜氣,連做清潔的阿姨都跟着咧嘴笑。
安芮周身盈着那些笑臉,心裏竄上几絲苦澀。
幸福,到底能夠持續多久。
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年?
還是連一秒鐘都覺得奢侈?
日子這麼一晃,很快就到了跨年酒會。
安芮並未打算盛裝出席,但深夜夢醒時分,看着易司城那英俊而又熟悉的臉,她懷念,更眷戀。
安芮清楚,也許這就叫作繭自縛。每個人,都要替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的代價,是將失去一生的珍愛。
他的呢?她不清楚。
她清楚的是,安氏和盛世合作投資的新公司,已經開始運作,步入正軌。
她清楚的是,盛世已經從安氏大量購進傢具,城市中心商務娛樂會所‘City’即將剪綵營運。
她清楚的是,一切,都該有個了結了。
跨年酒會上,易司城攜安芮出席。安芮還是決定好好打扮一番,盛裝出席,就權當作給自己一份回憶。
美麗而又隱隱酸澀的回憶。
宴會廳已是一片熱鬧歡愉,考究西裝,華麗晚禮服,一張張笑臉上寫滿對新一年的期待和嚮往。
開場前,易司城接到一通電話,看着男人皺緊的眸子和顰起的眉,安芮在一旁淡笑。
心裏不是不痛的,他若痛,她便更痛。可是她別無選擇。
——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新聞已經傳到了地面媒體界,各大標題全部圍繞着一個詞:抄襲。
……Deluxe最新投標案……
……涉嫌抄襲……
……歐洲設計師早前未公開作品……
……相似度達九成……
……名譽掃地……
……其餘投資人決定撤資……
……高層動蕩……
易司城匆匆致完開幕詞,火速趕回公司的時候,卻見到桌面上靜靜躺着一封信。
正欲拆開,內線卻切過來,語氣不乏焦急擔憂,“易總,易先生找。”
易司城雖看不見易國昌的臉,卻能從電話里傳來的憤怒猜到,此刻老爺子那欲殺死人的眼神。
“易司城,你這到底是鬧得哪一出?”
“爸,怎麼了?”
“今天有工商部門去‘City’調查,說是我們購進的傢具中甲醛含量超標。”
“傢具是從安氏那兒買的,有問題他們負責。”
“兒子,這恐怕不那麼簡單。”
“爸,你是怕安家……”
“你去查查新公司的財務狀況。”
“……”
易司城放下電話,心裏的問號一個接一個,絡繹不絕。
恍惚着拿起桌上的信封,拆開。
所有的問號,便悄悄地直了身子,化作讓他一輩子都不願意相信的驚嘆號。
輕巧取出,盯着那幾個刺眼的字,易司城竟笑出聲來。
——辭呈。
以及,離婚協議書。
看下面的落款,安芮的簽名,娟秀里透着大氣。
呵……這真的是他認識的安芮,他的安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