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想當別人家的孩子
一切的源頭,是棋牌室。
那就從這說起。
我為了躲小氣的爺爺,會待在棋牌室里,雖然烏煙瘴氣,但是勝在有空調。
棋牌室以天井正對着的那個放錢,放香煙的桌子為界,可以分成兩個地方。
外面是兩張自動麻將桌,用的是工人在工地會住的那種活動板房材料圍出一個房間,只留一個門掛了透明的門帘。
從大門進來,左手邊就放着鍋碗瓢盆,還有一張桌子,用來燒飯,往裏走,是圍起來的板房,走的這路是板房旁邊一條通往最裏面的狹長過道。
板房內的人都是中年男人,喜歡抽煙,不用自己動手碼牌就能趁着這會功夫多抽幾口。
爸爸也抽煙,還陪他們一起搓麻將。
有時候三缺一了,媽媽也會去搓,雖然討厭那些煙味,但不想少了三個客人的茶水錢。
這都是為了養家餬口不得已的。
我會相信嗎?
她就是自己喜歡搓麻將,而且牌品很差,一輸錢就會耷拉着臉,一看就是不開心的模樣。
有一次過年,棋牌室人都滿了。
他們一起搓麻將到很晚。
最後算錢,一個人贏了很多,替其餘兩人付了茶水錢,而另一個人輸了很多,從皮包里開始往外掏錢,一百,一百,又一百。
反正是好幾張。
給出去的時候甩在了桌上,好像一點也不心疼。
我看得都心疼。
為什麼媽媽能這麼有錢搓麻將,卻沒有錢給我買點好吃的呢?
就因為我有奶奶照顧了嗎?
所以,他們只用負擔九年義務制教育下的學雜費。
很輕鬆。
可是,別人也有奶奶,要他們關心什麼?
一起搓麻將的牌友有時候也會帶孩子來,因為他們夫妻一起過來了,到了晚上會叫夜宵吃,我和妹妹賴着不走就是為了等爸爸媽媽叫夜宵的時候蹭上一口。
長身體的年紀,我可以吃很多。
可我還是很瘦,妹妹是營養不良,按照那個學校里的標準,我們的體育註定優秀不了,良好是撐死的,因為有一個健康體質測試,就是身高體重的比例,佔了一半的分。
我覺得很不公平。
可是,別人的身高體重大多都是在標準範圍內的。
我也想拿優秀。
沒辦法,誰讓我自己挑食不好好吃飯,才會瘦不拉幾的。
別人一定這麼覺得。
事實是。
爸爸媽媽叫米線,5塊錢一碗,用一次性的白色泡沫盒子裝的,那時候的盒子還很深,不像現在這樣淺,裝滿了都沒有多少。
我們在,所以爸爸媽媽叫了兩碗米線。
“你們吃得完一碗嗎?”
每次叫東西前,媽媽總會這麼問我們,哪怕我們從來都沒有剩下過什麼,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這一點,媽媽也是引以為傲。
但是我很討厭夏天吃的涼拌面。
總是吃。
我想吃飯。
但媽媽老說夏天沒胃口,就吃點涼拌面填填肚子算了,還便宜,不用動油鍋又省力。
天天都是鹹菜拌面。
吃得都快要吐了。
我不吃,媽媽又說我挑食。
南方人本來就以米飯為主食啊,面可以天天吃,但北方人吃面也會變着花樣吃吧。
所以,我到底挑不挑食呢?
我只知道,米線對我和妹妹來說,是一頓美味,別說是拼吃一碗,就算是我一個人吃一碗,我都吃得下。
不是我誇下海口。
牌友的孩子比我們大一歲,但上的年級和我們是一樣的。
因為我們幼兒園只讀了小班和中班,沒有讀大班,太貴了,而且沒必要讀下去,這是爸爸媽媽和我們商量過,我們自己也答應的。
可去報名小學,我們兩個骨瘦如柴的小傢伙看着就不好照顧,是班主任語文老師收了我們在她的班級里,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沒有變過。
那個孩子也一直是一人吃一份東西的。
沒有變過。
我的爸爸媽媽,給她叫了吃的,還給她的父母叫了吃的,他們三個人就是三碗米線,我們這邊四個人卻是兩碗米線。
而且,我和妹妹的那碗不是一整碗。
我們都吃不飽一碗,更別說是爸爸媽媽拼吃了,所以每次在吃之前,媽媽嘴上說著怕我們浪費,手上就會來搶我們的米線,還問我們:“能吃完嗎?能吃完嗎?”
“能。”
“能!”
我和妹妹只能幹着急,眼看着一大碗米線去了一半,眼淚都快要掉下來,再用筷子夾過去就要沒有了。
“吃完了再來我們這裏吃。”
媽媽總是這麼說,可真的關心我們,為什麼叫的時候就不多叫一碗,反正我們吃不下,他們也一定能吃完,還有,為什麼每次我們吃完了,他們就急着催我們回奶奶那邊睡覺。
我們走後,他們一定叫了別的吃的。
有一次就被我們發現了。
我們回到奶奶家先洗好了屁股,也洗好了腳,因為放假所以明天睡到多晚都可以,所以,我們又去隔壁的棋牌室晃蕩了。
一進去就看到爸爸媽媽在吃薯條雞翅這些。
當然不是肯德基。
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店裏叫來的,沒有什麼美團餓了嗎,是店員或是招來專門送外賣的一個人送來的,那得店裏生意好才請這麼一個人。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家店叫什麼。
因為他們就是不願意告訴我名字,生怕我知道了開心果的名字就一直想要纏着買開心果。
可我也只是在看到的時候才會說,平常不會無理取鬧,也不會突發奇想說:“我要吃開心果了。”
我只是蓄謀已久。
等到逛超市,才爆發出來。
過年去市裡玩,是忍了一整年想吃開心果的念頭才發的脾氣。
想吃好吃的,也忍了很久。
我對着偷吃的父母發脾氣,他們生氣地趕我們兩個回去睡覺。
我又看到了那個孩子在吃薯條,在吃雞翅,旁邊的桌上還放着漢堡和奶茶。
吃得完嗎?
誰給她叫的?
上回的米線她就剩了一大半沒有吃。
浪費,她才是浪費。
我和妹妹賭氣回去睡覺,幾天不去理他們,不和他們說一句話。
這一天,媽媽讓奶奶來喊我們過去。
她要給我們叫夜宵吃了,吃的就是那家店裏的東西,是一對雞翅。
一個雞腿,一個雞翅膀。
我喜歡吃雞腿,妹妹喜歡吃雞翅膀,我們就這樣愉快地分掉了,不管是雞腿肉多,還是雞翅膀肉多,能吃到喜歡吃的就會開心。
我們兩個“分贓”很愉快。
只要沒有對比。
就沒有什麼傷害了。
可偏偏,我們看到那個人在吃雞翅,在吃薯條,還有一樣裝在袋子裏的。
她的父母說漏嘴,說出來這些都是我的爸爸媽媽買來的。
原來是這樣。
那其實,他們是吃不下了才叫我們來吃的,雞翅已經不是那麼燙了,媽媽那不敢直視我們的眼神更是讓我們感覺古怪,讓我想起那天討要速食包子,媽媽沒有給,第二天喊我們去吃包子,以為是昨天那種,結果是她自己吃不下買來都放涼了的刀切饅頭罷了。
我們又來賴在棋牌室里了。
已經和妹妹商量好了,等下次他們叫夜宵,我們不會嘴下留情。
果然。
到了下次。
他們叫東西,媽媽看到有外人在場,就問我們要吃什麼。
我們要了薯條和雞翅。
媽媽給我們買了。
再下一次,我和妹妹想到已經離奶奶帶我們吃肯德基過去了那麼久,就想吃漢堡。
“我要吃一個。”
“我也要吃一個。”
我和妹妹不是在吵架,只是在用我們獨有的商量方式討論該吃些什麼。
“那我還要吃雞翅。”
“我要吃雞腿。”
“還有薯條,老文,你要不要?”
我擔心說:“是不是太多了。”
妹妹說:“才這麼點,你吃不完嗎?吃不完都給我吃。”
我說:“吃得完。”
妹妹說:“那就不算多。”
可媽媽嫌一個漢堡都多,我和妹妹不會一下子說出那麼多東西,要太多,那麼他們就會一樣都不給了。
我們先說了要吃漢堡。
沒有說一個,還是兩個,在媽媽的認知里,應該是一個。
可她還是拒絕了,哪怕是她自己先問我們要吃什麼的:“漢堡你們吃不完,叫別的。”
我們說:“吃得完。”
媽媽妥協了:“那就叫一個。”
我們知道吃兩個漢堡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只能討價還價要別的:“媽媽,我們還想要雞翅。”
“不行。”
媽媽果斷拒絕了:“要麼就一個漢堡,要麼就和上回一樣,雞翅和薯條。”
我大概明白了這些東西的價值。
一對雞翅和一包薯條等於一個漢堡。
如果我沒有猜錯,可能漢堡還要貴一點點,所以媽媽不肯答應買一個漢堡。
我們這邊還在“商量”,那邊已經得出了答案,漢堡,雞翅,薯條,還有……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我討厭起那個能吃得比我們好的人,哪怕前幾天還有這幾天我們一直玩在一起。
但她很討厭。
因為她把水打翻在了我的作業上。
暑假作業。
她的媽媽讓她給我道歉。
可這歉還沒下來,我的媽媽就說:“都是孩子打打鬧鬧的,沒關係,都還小。”
到底誰更小?
誰要她裝大方了,我有關係。
我最討厭別人碰我的東西了,碰我的豬罐子就害得我的壓歲錢都沒有了。
“對不起。”
她來道歉,我一臉怒氣不想原諒。
媽媽還說我:“別人給你道歉了,你怎麼還是這樣。”
怎麼樣了?
我搶她那些吃的,然後和她說一聲對不起,她還能笑着說一聲沒關係嗎?
反正是我的媽媽買的。
憑什麼讓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大方。
如果我有很多吃的,我會分給妹妹,再分給別人,只要她們過來跟我要,其實,我也只是好面子罷了。
可不管是春遊,還是秋遊,都不會有人來和我要東西吃,因為我也根本沒有帶什麼吃的,買了百奇就還了百奇。
雞翅,薯條,漢堡,我都想吃。
怒火在勸告下只會越來越旺,不單單是弄濕我的作業這件事,很多事情讓我不滿,但只有現在讓我抓到了發火的機會。
“你不長眼睛嗎?”
我罵著那個平日裏大大咧咧,做錯事就變得畏畏縮縮,還冒着眼淚水往父母身邊躲的柔弱女孩,“你是不是瞎了。”
這話,是媽媽罵給奶奶的。
我原封不動罵出來,才知道原來罵人能這麼爽快。
她的媽媽愛面子,沒有說我的不是。
但我的媽媽更愛面子,打了我一巴掌讓我得理饒人。
我不知道理是什麼嗎?
他們自己講理嗎?
眼睛紅了。
做錯事的人先哭了,一哭我更像是個惡人,怎麼好像被打的人是她呢,真沒用,我和她不一樣,我瞪着媽媽沒有哭,還要強詞奪理:“我沒有錯,是她先弄壞我的東西。”
然後,我又被打了一巴掌。
世界就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