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河

第十章 星河

這天,衛來跟往日一般,將酒罈再次喝了個底朝天,躺在涼亭的石凳上。醉意如期而至,他的意識昏昏沉沉。混沌中,有一雙溫柔而小巧的手輕輕擦拭着他額上的塵土。他曾見過無數人的手,有的纖巧,有的粗糙,有的乾裂,有的肥膩。但從來沒有人的手,如短暫在額上停留的這雙,令他倍覺溫暖。

“小姐,這醉漢是個糙人,你別搭理他了,我們走吧。”有個討厭的聲音在催促。

“今日風大,你去車上取了披風來,他這樣睡着,會着涼。”這姑娘的聲音很是動聽,想來性格溫和,定是極好相處。衛來徹底醒了,他琢磨,要不要睜眼看看。

正猶豫着,那姑娘的丫鬟有點生氣,“小姐,你只管着他,你這樣回去,老爺會罵我。”

“看他這樣子,好像過得極苦,一件披風,哪能徹底禦寒呢。你別啰嗦了,你不去,我自己去。”

“真是拿你沒辦法。”丫鬟跺跺腳,跑開了。

衛來想哭。爹娘去世后,他再也沒不知道溫暖是什麼感覺。一瞬間,沉睡多年的情緒全醒了,他回來了,是能體悟人世冷暖的凡人。這些年,他伸手幫過許多可憐人,懲治了不少惡棍,但沒有一人說,他過得極苦。在凡人眼中,他是無所不能的神。

這位素未謀面的姑娘,一下子點中了衛來的淚穴。

淚水快速浸濕了眼眶,他緊緊閉着眼睛。

“怎麼哭了?想是夢見了極為傷心的事。”她為他拭淚,格外小心翼翼。

衛來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素雅高潔,這位姑娘定是卓爾不凡。

不多時,有厚厚的披風蓋在身上。

“小姐,我們該回去了。”討厭的聲音在催促。

那溫柔手似乎有些留戀,它輕輕地在披風邊緣掖了又掖。旋即,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衛來暗暗推算着,待主僕二人走出了涼亭,他才掀開披風站起來。眼前,是兩個窈窕的背影。

“姑娘,請留步!”衛來將素色披風攥在手裏,大步上前。

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乎聽見了身後的輕微聲響,微微側頭。

如果說有驚鴻一瞥,便是專為她量身定製的詞。

那小姐徐徐轉身,如風中楊柳,柔軟可親。她長發如瀑,發間僅用了一根藕色絲帶挽起;眉如柳葉,杏眼含春。她朝着衛來淺淺一笑。衛來只覺得,天地間的花朵都失了顏色,僅有眼前的女子,額間一點紅痣,如初開海棠,絢爛無比。他已經呆了。

“公子已經醒了,披風還給我們罷。”丫鬟乾巴巴地咳嗽幾聲,伸手要取。

姑娘嬌俏,伸手佯怒,捏住了丫鬟的手,“你不是吵着要回家嗎?走吧。”

衛來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待主僕二人走到近處的馬車便,他才如夢初醒一般,三五幾步跑去,將披風遞給了丫鬟。

“多謝小姐,這披風,衛來用不上,請小姐收好。”

“公子不必多禮,不過舉手之勞。告辭!”那姑娘屈膝還禮,隨後上了馬車。

馬車走遠了,衛來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茉莉花香。不!不能就讓她這麼走了。衛來狂奔着,跟上了馬車,亦步亦趨。

丫鬟掀開帘子,抱怨說,“小姐,那登徒浪子追上來了。”

衛來慌忙拱手行禮,“在下並不是登徒浪子,敢問小姐芳名。”

“蘇星河。”轎內,回答的聲音格外清脆,似乎跟衛來一般,懷着某種期待。

星河!

此後數百年,她成了無邊枯寂里唯一的光。

衛來興沖沖地跑回客棧,拽着妙妙,激動地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叫蘇星河,蘇星河!”

妙妙正啃着客棧老闆特別為它準備的紅燒魚,進食被打斷,它有些不愉快,一邊舔着爪子,一邊懶懶地問:“她是誰?家住何處?年方几何?可有父母兄弟?可曾婚配?生辰八字呢?”

客棧的老闆娘喜歡當紅娘,妙妙看久了,也學會了基本的詢問路數。一看衛來滿臉兜不住的興奮,它就知道,這孩子怕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嗯,能被沖昏一時也好,他爛醉如泥的樣子,實在鬧心。

衛來被問愣了,他從沒想過這些。

不過妙妙的問題難不倒他。他在身上拍了拍,立即落下一道乳白色的光,那是蘇星河留在他身上的茉莉花香氣。那光穿過牆壁,繞過街巷,越過無數人的頭頂,直直飛入了一座宅院。衛來的眼睛,循着那道光,找到了蘇星河的家,那是縣令蘇大人的宅子。蘇星河,是縣太爺的掌上明珠。

落魄公子,自然配不上蘇府大小姐。

衛來很快醒悟,他要發奮。

妙妙驚喜地發現,衛來剃掉了絡腮鬍子,變成了當初清俊的少年。他搬出了客棧,買了座挨着蘇府的宅子,盡心讀書。

妙妙不解,喜歡蘇家小姐,不應該登門求娶嗎?讀書有什麼用?

讀書自然有用。一月後,便是州試。不依靠魔法,衛來考中了進士。蘇縣令登門慶賀,才發現這位高才住在自家隔壁,是個模樣清俊的青年,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心中暗暗與自家女兒做了匹配。

不單是蘇縣令,城裏的達官貴人聞風而動,都看中了衛來。

他無父無母,哪家的女兒嫁過來,便是當家主母,他年紀輕輕中了進士,前途不可限量,說不定平步青雲,還能讓自己女兒封個誥命夫人。一時間,衛來的這座小小宅院,擠進了桃源城裏所有的紅娘。

妙妙晃着尾巴,屁顛屁顛地擠在人群中,沒心沒肺地喵喵叫。待人都散了,它才團坐在一群八字庚帖中間,格外嚴肅地問衛來,“你怎麼想的?不是看中了蘇星河,怎麼又惹了一群媒人?”

衛來卷着書,說:“等。”

他明明早已按捺不住,為了贏得蘇縣令的青睞,強壓着思念,端坐在家裏。

待被媒人們踩得鋥亮的門檻再積上灰,蘇縣令總算差人送來了請帖。

宴會不單是為衛來準備的,蘇大人宴請了當地絕大多數名人雅士。文人墨客聚在一起,把酒論詩,本是一件美事,衛來卻覺得淡而無味。他離了席,信步走到廊下,想透透氣。院中有一棵枇杷樹,亭亭如蓋,樹下不遠處,有石凳,凳上卷書而坐的人,是腦中日日浮現的身影。

衛來只覺腳下生了雙翼,那麼長的一段連廊,他幾乎飛奔而過。

“蘇——蘇小姐!”他突突地站在蘇星河面前,驚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蘇星河收了書,雙手反剪在後。眼前的人似曾相識,但她實在不記得在哪裏見過。

衛來急忙比劃,“那天,涼亭,我,我那時候有鬍子的。你送了披風給我,想起來了嗎?”

當時落魄人,今日座上賓。蘇星河想起來了,她的臉旋即紅了到耳根,耳垂都紅嘟嘟的,煞是可愛。衛來看着她,覺得心裏無比充盈。畢生所求,不過是陪在她身邊,哪裏做她近旁的一棵樹,腳畔的一株草。

蘇星河被他看得越發嬌羞,她垂下頭,低聲說:“爹爹說,他替我看上了一個人。幸好是你!”

原來她的心裏,早就有他。

衛來喜不自勝,他不自覺地伸手,想拉住她,又覺得太過唐突,兩隻手來回揉搓。蘇星河嗤嗤地笑了,她像一隻敏捷的兔子,一蹦一跳,回了閨房。

蘇老爺遠遠看見了衛來和女兒,心裏歡喜得緊。沒過多久,媒人上門,要走了衛來的八字。蘇老爺派人遞給衛來一句話:過了殿選,便安排他和星河成親。對衛來而言,金榜題名是輕而易舉的事,只要動一動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一切唾手可得。他想捧出一顆真心,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星河過平凡人生活。

春試在幾個月後。

這短短的幾個月,是衛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因住在隔壁,彼此間走動容易。蘇星河時常到衛來這裏。衛來讀書,她研墨,偶爾妙妙闖進來,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圈,果斷溜了出去。

那段日子真是暢快呀!

衛來的臉,都笑得快長起褶子。自然了,他永生永世,皺紋都不可能有機會爬上他的眼角。那時的開心快樂太飽滿了,已經將他永生的幸福用光。他日日都盼着星河來,他為她跑遍街角,買她最愛吃的點心,為她守着半夜的風雪,只為摘來最早開放的臘梅。

春試越來越近。

元宵節,衛來約星河看花燈。

星河做了兩個面具,她狡黠地說:“都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我要看看,戴上面具后,我們能不能找出對方。”

她咯咯笑着,戴上面具,鑽入了人群之中。前來觀燈的男男女女,都帶着面罩,蘇星河的身影很快就不見了。衛來有點慌,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循着她身上獨有的少女馨香,把她找出來。但轉念又想,既然要做普通人,就不能再利用戒指的魔法。

燈會上人山人海,衛來從街頭找到街尾,依然不見星河的影蹤。他有點慌了。這是,從一個賣元宵的鋪位前,傳來了爭執聲。衛來趕過去,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抱拳站立,賣元宵的老人氣呼呼地說,這男子差點撞翻了煮元宵的大鍋,他順手打翻了一碗元宵。

男子也挺生氣,“燈會人多,是旁人擠我,不干我事。”

有個圍觀的人建議說,“老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你賠一碗元宵錢算了。大好的日子,別掃了興。”

男子不願意多說,伸手去腰間,原本掛着的錢袋,不知何時掉了。老人怕他賴賬,一把抓住了男子的衣袖,兩人推推搡搡,又爭起來。

“好了好了,我來付錢,我來。”嬌俏的女音透過人群,很快,窈窕的身影擠到老人跟前,掏出了一袋子銅錢,“老人家,今天人太多了,您賣完元宵,早點看燈去吧。”

星河!

衛來一把扯下了女子的面具。蘇星河笑嘻嘻地看着他。兩人都樂了。

站在一旁的男子,目光從上而下,打量着蘇星河,他似乎很滿意,連連點頭。衛來覺察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但星河晃着他的胳膊,提議說到前面去看煙花。人群擠過來,那男子很快不見了蹤影,衛來沒精力尋他,牽着星河,好不容易在橋上找到一方小小的空地。

元宵節放煙花是歷年的傳統。今年的煙花,是從外地專程購來的,據說特別好看。衛來撐着雙臂,將星河環繞在內。頭頂,明亮的煙花綻放,夜空亮如白晝。星河快樂得像孩子,不時歡呼。她看煙花,衛來卻痴痴地看她。

不知是誰推了一把,重心不穩,衛來往前傾,嘴唇落到了星河額上。

“你——”蘇星河觸電一般後退。人實在太多了,她剛退一下便又被擠回了衛來懷裏。

衛來囁嚅着說,“對——對不起。”但他心裏,卻貪婪地渴求更進一步。

星河的臉很紅,她分不清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燈會上花燈的光過於溫暖。

煙花很快放完了,人群如潮水散去。衛來和蘇星河默默地走在街上,很快到了蘇府門口。衛來知道有些話應該說,可是一看星河的眼睛,他便沒了勇氣。

到最後,還是星河試探地問:“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這個!”衛來從懷裏掏出老翁送給他的木簪,“算不上多值錢的東西,但我覺得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好別緻,但這樣的東西,好像不該是你府上的。”星河那麼聰明,一眼就看穿了。

衛來給她講了老翁的故事,當然,跳過了老翁贈送記憶的那一段。他編了個完美的結局,說,他將老人家埋在城外的山頂,跟老人的心上人安葬的地方遙遙相對。

“我不要嫁給別人,也不要你苦等。”蘇星河眼中有淚,“你去春試,不管能不能高中,要立即回來。”

“會的,我一定會金榜題名,風風光光娶你進門。”

衛來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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