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轉機
一人一貓在世間浪蕩着,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
後來,他們來到一個叫桃源的地方。桃源城外,有一座涼亭。妙妙走不到了,賴在台階上打盹兒。衛來斜靠在石凳上,等它睡醒。不多時,走過來一個老翁,步履蹣跚。衛來伸手扶了他一把,也正是這個小小的善意的舉動,衛來此後混沌不堪的歲月,裂開了一道縫隙,滲進來了一絲亮光。
在他的手腕接觸老翁的那一瞬,老翁人生的過往一一在他腦中浮現。
原來,老翁此去,是送年少時的戀人最後一程。他與那老婦,青梅竹馬,年少時便私定終身。但老翁家道中落,父母過世后,老婦家中父母兄弟皆不同意這門婚事,搬去了外地。按照父母安排,老婦嫁給了一個商人,過着半世獨守空房的生活。
老翁發奮讀書,中了舉人,出任了桃源城的縣令。他四方打聽,終於得見年少時的愛人。她已經是個微胖的夫人,身後跟着一個安靜的男孩。見她過得安穩,老翁不願打擾,但他的心從此滿了,塞不下任何人。他沒有娶妻生子,縣令任期滿后,他做了個瀟洒閑人,整日養花種草。
近來,他收到消息,老婦快不行了,他決心趕去,見她最後一面。
在世間飄蕩許多年,衛來第一次見到這般持久而濃烈的愛情。
“痴情苦,歡樂少,老人家,她生是別人家的婦人,死做別人家的亡魂,你何必執着?”衛來不解。
老翁慈祥地看着衛來,他的眼神,睿智而通透:“你不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我一生恪守的誓言。既然生不能偕老,死若能魂魄相依,也了了畢生所願。我只想問她,如有來世,願不願等我。”
衛來搖頭。
一旁的妙妙醒了,它跳上了老翁的膝蓋,來來回回地搓着爪子,“太感人了!老衛,你不該掉兩滴眼淚嗎?”相處了這些年,它早就毫無顧忌,一口一個老衛,喚得甚為順口。
老翁驚詫,妙妙做了個鬼臉,吐着粉紅色的舌頭,惡作劇地哈哈大笑,它喜歡人類聽到它說話時那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不過,老翁很快鎮定下來,他以為衛來和妙妙是方外高人。
“哈哈哈!別猜啦!他呀,不過是一個受了詛咒,什麼都感覺不到的木頭人。我嘛,也不過是得了詛咒的好處,張嘴能說話而已。”
老翁用悲憫的神情看着衛來,“年輕人,你真的什麼都感覺不到?”
“無情則剛強,無愛便洒脫,無情無愛,有什麼不好。”衛來知道老人家在替自己感到惋惜。
“你既然能讓這貓開口說話,便有法子讓自己體會體會人間情愛。”老翁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站起來,吃力地往前走,“在這裏等我回來,我的記憶,都交給你!”
老翁走遠了,背影越來越小。
妙妙問衛來:“你能拿走他的記憶?”
衛來不置可否,“你要不要進城看看。”
“不要,我要在這裏等他回來。”妙妙伸了個懶腰,團着四肢,繼續酣睡。
一人一貓,在涼亭里等了十天。
第十一天,太陽剛染紅大地,一個人影,撞開了筆直的地平線。像是老友久別重逢,妙妙撒着歡兒,一顛一顛,奔向老翁。它親昵地跟在老翁身邊,頭不時蹭着他的袍子。
妙妙喜歡親近人。衛來知道它喜歡老翁。自從它會開口說話,便成了他的另一個心臟。那個心臟里,裝滿了妙妙對人類情感的描述。它能體會到人類獨特的情感,它絮絮叨叨地說給他聽,不管他願不願意。
老翁走到衛來跟前,他看上去精神矍鑠。十天前,他的臉上有止不住的悲傷。
衛來問,“她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我們什麼話都沒說。”
老翁趕到時,他的心上人已經不能言語。她的孩子沒有阻止,他得以牽着她的手。執手相看淚眼,半生未見的一對人,已經泣不成聲。她的髮髻上,別著一隻古樸的木簪,簪上,刻着一隻靈動的蝴蝶。當年,家中變故后,他買不起簪子,費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刻了這隻木簪給她,作為定情信物。
她拔下簪子,鄭重地遞到他手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生守長相思,死做鴛鴦魂。年輕人,這隻簪子,贈給你吧。”老翁解開手帕,一層一層,將視如珍寶的木簪交到衛來手中,“我命中無子,你我有緣,我這段回憶,也一併送給你。動手吧!”
衛來有些猶豫,他隱隱覺得,自己應該害怕。
老翁上前,緊緊抓住了衛來的右手。
銀戒發出嗡嗡的聲響,像是饑渴的人忽然見到了一處清泉。不多時,白光大盛,將老人籠罩起來。一道金色的光,至老翁的手腕徐徐而出,落入衛來掌心,在戒指周圍縈繞。良久,白光消散,老人靠在衛來肩頭,含笑而逝。
有一道光,砰砰地撞擊着心門。腦中,像是什麼聲音,嘩啦啦掉了下來。濃郁的愛意襲來,衛來的心,突突地跳動着,他感受到了。那半生堅守的情意,是愛,是執着,是生離死別,求而不得,有酸澀、有甜蜜、有哀傷。
衛來的眼睛已經紅了,他好像變成了那個老翁,經歷了半生的痴守。都說痴情苦,為什麼這記憶里,卻甜得像剛釀出的蜜。他好像懂了:豐盈的甜蜜,擊碎了這世間的所有藩籬,因了這最初的甜,才撐得過漫長的守候。
人類應有的情感暫時迴光返照,衛來陷入老翁這一生的經歷中。父母雙亡的慘痛姍姍來遲,譬如利刃,一點一點地割着,痛到不能自已。
安葬好老翁,衛來失魂落魄地進了桃源城,隨便尋了一處客棧,日日飲酒沉淪。
店家釀得一壇好酒,叫桃花醉,清香凜冽,回味綿柔,如女子桃花般的容顏,令人忘懷。衛來時常拎着酒,出了城,坐在當日與老翁相識的涼亭里,與妙妙對飲。妙妙喝不了幾口,嗚嗚地叫着勸衛來,衛來不厭煩地甩手,變個戲法,將它這愛管閑事的毛團扔回客棧,繼續自斟自飲。
他人的記憶不能停留太久,衛來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複雜交錯的情感正在流逝。他愈發愛喝酒,期望醉倒,萬事不知。
他自然更不知,命運在他醉后,悄悄地轉了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