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近我
“殿下擅謀。”
壽仙第一言。
——因智深擅謀，令他至如今境地。這是他贊語。
然，“世無萬全，強求反招損。”
——世上本無萬全法，愈是強求，越是執念，反易失去。
壽仙看着年輕的太子，彷彿忘了殿中還有天君在此，比起桃源荷牢，此時的他反更似真切。
“殿下，”他開口，目光銳利而鋒芒，他問，“此身為身，此貌為貌，此性為性，殿下為殿下，身貌不復，性情不再，殿下為何？”
這一句，若說方才，或者是進入大殿的太子是尋常的那一個，那麼這一問，天君，壽仙，皆察到他瞬息極大的變化。
壽仙目光平靜，彷彿早有預料。
殿下，你有此身，此貌，此般性情，是為太子殿下，成琅鍾情愛慕者。
若，沒有此身，愛貌，換另副皮貌，性情變化，那麼，太子為誰？
迥然全變的太子，自知為一人，可，還是成琅所鍾情那一人么？
這並非一個問句。
壽仙靜靜凝望。
——殿下，你曾有經歷。
——殿下，你該知結果。
——當年下界，成琅追隨，卻在人間錯認，她彼時，能移情旁的男子，殿下又為何覺得能長久的留得她？
若，有朝一日殿下性情大變？
壽仙徐徐一笑，“天君，老仙言盡於此。”
行禮，“望殿下，好自為之。”
言罷退身，比之方才竟顯輕鬆許多，含着笑，他退身而去。
原地，觀止氣息涌動，轟然的舊憶，作舞的裙角，明媚的笑顏，難以克制的……
四兒。
四兒……
想起她。
臉色驟變，雖只是極短一瞬，還是泄露端倪，他想起那個奔向另一男子的身影，想起毫不猶疑的一刀，想起她氣怒恨恨——我討厭你！
——放我走！
——我喜歡的不是你，你為何一定纏我不放？
——你……你若強娶，就不怕……不怕我殺你？
“止兒！”
天君凜然，從高階步下。
觀止搖頭，他緩緩退後一步，用這片息平息涌亂的氣息，“父君，若無他事，兒臣亦退。”
他已然明白，這便是壽仙的反擊——
在天君面前，激他露出端倪。
眸底冷意閃過，他斂目，壽仙此言，句句在他命門。
那一樁，是他尚不得解的命門。
深深一拜，他對天君行禮。
天君在兩階之外停下，不再近前，“去罷。”到底，允了他去。
他退身而去，從大殿，到天宮門，許多目光，明裡暗裏，人人都覺察到太子今日不尋常的冷壓，人人猜測天君留殿下說了什麼，看太子這般，大抵……
想到那招搖不已的成琅，神官們很難不想她頭上，大約，天君因此斥了太子，看來天君對殿下……也有不滿了啊……
這般揣測之中，觀止目無神情，周身是比從前更難近的氣息，他心中比面上更冷，他知不該如此，然，此亦是他剋制之後。
步子無快，隨身者無多，嘗聞在側，一如往常，只是細看他的眼角有隱隱薄紅閃現。
他剋制着。
“殿下……”
一側嘗聞低聲，他像是察覺了什麼，又像是只如常，“上神在外，雲駕已停當……”
在芳姑這樣稱呼成琅之後，他亦不動聲色換了這稱呼。
他目微凜，腳下幾不可察的停了一停。
瞬間的停頓。
“你，”開口，方要對嘗聞下令，然，遙遙一聲，“見之——”
他驟然抬眸。
遙遙之上，那人駕雲，綵衣翩身，張揚而明快，她向他揚着手，“殿下！”
他目里多變，這一刻里的變化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
“殿下……”嘗聞的話還未出口，便見眼前人飛身，白衣金冠的太子，向那雲駕而去。
成琅在他近前一刻，看到他眼尾薄紅，“殿下！”她眼神微閃，聲音輕快，快步迎上去，雲駕之下，諸多注視，她直接抓在他手臂，遠遠看來便是她迫不及待拉他進雲駕。
恐怕今日之後，關於她舉止大膽，放浪形骸的流言便要更甚，然她無暇顧及，只與他進雲駕，並“霸道”的遣了雲駕侍奉的侍從和守衛，“遙遙跟着，沒有殿下的話不可近前打擾。”
端起架子，她這形貌到底恢復許多，這般作起架勢倒也很能唬人。
侍從們自是應是，她快步回雲駕。
寂寂。
內里無聲，只有那人，她只見他在榻坐上，閉目盤膝，她不覺緩了步子，在駕邊停了一停。
等在天宮外，她已經知曉那些老仙們的提議，他們……欲求請道祖出山，天君，下了此令。
她心中不安，如若這是他所想，那麼……
步子輕動，她徐徐向他走近，她執意來送，還這般高調招搖，為的便是將目光多引到她身上，只是，她心中發疼，多少年不曾見他這般模樣，她一眼便察出他失了控，或者說已在失控邊緣，是什麼，是什麼竟將他逼至此？
“近。”
薄唇微啟，她聽到他低低聲音。
“近我些。”
她聽了清，這時才察她不知何時停了步子，在他之前三步，不知何時停了下。
心頭輕顫，他仍閉着目，她卻覺他的視線鎖在她身上，緩緩提步，她走近他，在他面前一步，“我近，可令你好些？”
悄悄的，她問。
唇畔一點極淺弧度，他低嗯一聲。
她便在他近前，不再遠離。
少頃，亦或好一會兒，她察着他周身氣息，只覺這變化的洶湧，她複雜難明，只恨不能擔他分毫，他始終閉着目，偶爾的開口亦是要她近前，她已近到快要觸到他的袍角，“再近。”那薄唇微啟，仍如是。
她這次微頓，若不是他氣息難穩，此時當真在調息，她簡直要疑心這是一場調戲，可是這人高嶺之花，只坐在這裏便是清風朗月的清正，她暗鄙自己這時還能胡亂思想這些，卻在下一刻更近時難以控制的碰到他的腿。
閉目調息的人驀地睜開眼。
暗涌，薄紅，一瞬里她要溺在這雙眼裏！
可這眼神遙遠又熟悉，不，這不是……不是他的眼神，驀地心凜，在他迫近的一瞬她猛然記起，這是太子的眼睛！
凡間太子，不是高嶺之花的神族太子，而是那個暴烈無常，極端反覆的人間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