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食物
小孩哪裏想到這樣的災年竟有人憑白把食物拿出來。
這世道就沒有白吃的地方,一路流浪,倒是也遇到不少給他吃食的,可那都是看中他是個男娃,想把他拐回去再賣一遭。
可腹中實在是飢餓,要不就接過來吧,大不了吃了就跑!
杜秋蔓見他猶猶豫豫的,只當這孩子在流浪的過程中定是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白眼。她前輩子的那個世界,小孩子和老人是過得最艱難的,被視為包袱和拖累。但當她落難時,卻獨獨只這兩種人幫過她。杜秋蔓溫和笑着,一步步走過去,不由分說直接將餅子塞到小男孩手裏。這一握便發現那雙手全是骨頭,還有許多結痂的傷口和繭子,透着無數的漂泊心酸。
“哎……”杜秋蔓一聲長嘆,心更軟了,“我還有吃的,這個餅子你拿着吧。”
小男孩盯着那餅子,他以為自己想了許久,但下一刻就滿滿往嘴裏塞去。他已經有好幾日沒正經吃過東西了,每日只尋得幾個酸果子果腹,當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算死也想當個飽死鬼,臉頰被餅子撐的鼓鼓的,毫無吃相。
小孩子在杜秋蔓這裏全都是帶了八千度的濾鏡,穿越後身體縮水了,但意識還是那個,杜秋蔓就覺得眼前這小男孩挺可愛,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男孩顧不得嚼幾口,一把將餅子全吞下去,含糊不清說:“楊明昭。”
杜秋蔓一愣,總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似曾聽過,但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楊明昭吃了餅子,發現自個兒還好好,餅子裏沒毒,眼前的女娃娃也不似那陰險之人。頓時覺得自己之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滿心愧疚。又覺得這女娃傻得要緊,亂世里什麼都比不得糧食更重要,她倒好,竟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口糧拿出給個陌生人。
月光下,兩個小娃娃互表了姓名。
杜秋蔓問:“你家人呢?就你一個人嗎?”
楊明昭抿了抿唇:“我沒有爹娘,是孤兒。”他不擅長言辭,但對眼前這個給了他食物的小姑娘很感激,指着地上的屍體問道:“這人是拍花子么?”
杜秋蔓點頭稱是。
楊明昭知道拍花子的手段的,有些着急:“你要趕緊走了。拍花子不止一個人,不見你回去還有人要來!先找個地方藏起來!”
杜秋蔓也有此意:“一起走嗎?”
“好。”楊明昭點點頭。
秦老闆那邊早已等的不耐煩,又尋了一個小廝過去,發現倒在地上只留了一具屍體,驚起一身冷汗,四周哪裏還有杜秋蔓的影子,趕三趕四去回稟秦老闆。秦老闆又驚又疑,可這四周又是流民又是百姓聚在城門口,一個娃娃身形又小,找起來是大海撈針,只好暫時按下不表。
楊明昭吃過拍花子的苦,一路帶着杜秋蔓東躲西藏,又拿着泥巴把她的臉給塗花。杜秋蔓也任由着楊明昭折騰,被糊了一臉泥也不惱,還露出一口白牙沖他笑。明明杜秋蔓被他塗成了泥猴子,他卻覺得笑起來杜秋蔓像個瓷娃娃。
楊明昭故意沉着臉:“不要笑了。”
杜秋蔓一雙大眼睛眨了眨:“為什麼?”
楊明昭抿了抿唇,有些沉默,過了會兒說道:“小姑娘長得太好看會遇到拍花子的。”
杜秋蔓沒忍住,直接笑出來了聲。這小正太平時不言不語,想的倒是挺多的。
因擔心秦老闆等人會在城門口尋人,楊明昭帶着杜秋蔓一路往山上走。這條道他是走熟了,山上有果子有水,能夠待幾日,決定等到風頭過去,再帶着杜秋蔓下山去找她家人。
杜秋蔓在這裏無甚牽挂,無所謂去哪裏。楊明昭覺得自己帶着的是個傻妞妞,要好好照顧她,杜秋蔓也覺得自己是帶着一個生活艱苦的小正太,自然要跟着他,護着他。
兩個小人兒腳程倒是塊,終於走到一處山洞,楊明昭正要說什麼,眼一掃,見着山洞前被挖了兩個坑,瘋也似的跑過去,坑裏甚東西也無,一時間眥裂了眼眶,正要張嘴大喊,又似想到什麼,一把拉上杜秋蔓拔足狂奔,直到一處僻靜的大石下才鬆開她的手。
杜秋蔓見他紅了眼眶,眼淚要流不流的,啞着嗓子:“全哥,全姐都不見了。”
杜秋蔓抬起手,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懸在空中半晌,輕輕落下拍了拍他的肩。
埋在土裏的還能有什麼?那餓到癲狂的人什麼不敢吃。
全哥全姐是路上流浪的小娃娃,大人們嫌小孩子是包袱,為了活下去,這些小娃娃們只得抱團。全哥全姐病死在路上,楊明昭怕他們存不下屍體,特地跑到山裏埋了,沒想到竟也被那喪心病狂之徒挖了出來。他怕還有食人的還在附近晃,連祭拜也不敢,帶着杜秋蔓趕緊往遠處跑。
感受到了肩上的觸感,楊明昭將眼淚咽了回去,他是男子漢,不可以倒下,他還要帶旁邊這個傻妞妞找家人。
杜秋蔓見他這幅模樣不禁嘆了聲。上輩子,多少孩子被秩序崩潰后的世界逼着成長早熟,此時的小楊明昭彷彿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有着不輸大人的堅韌眼神。他們的人生明明還未開始,就被逼着陷入了絕望。
兩個小娃另找了一處大岩石下,半靠半躺,望着天上的星星發獃。杜秋蔓的肚子不爭氣的咕了一聲,跑了一天一夜她幾乎沒怎麼吃東西。
楊明昭也一樣,但他還忍得住,小聲說:“你還有吃的拿出來吃吧,我不搶你的。”
杜秋蔓卻無半點動作。
楊明昭以為杜秋蔓是擔心他會搶吃的,便站起來,走到一旁,認真道:“我不餓,不搶你的。”誰料杜秋蔓還是沒動,只是沖他又笑了一下。
楊明昭一愣。杜秋蔓塞他餅子的那一幕腦中電光火石的回憶起,那塊餅子,是她的食物,更是她……唯一的食物!!!
楊明昭終於沒忍住,眼淚無聲的流了出來。他趕緊拿着手胡亂擦着,可眼眶明明被擦的很痛,但眼淚卻越來越多,這種行為,一點都不男子漢!
他為什麼只是一個小孩子!
他為什麼搶不過那些大人!
他為什麼連全哥全姐的後事都沒有辦好!
他……為什麼還要連累別人一起餓肚子!
他果然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存在就是連累別人……
已遊走在崩潰邊緣的孩子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山裏的夜格外幽靜,他似乎都能聽到對方胸膛里的那顆充滿了生命力的心跳聲。
“別哭啊,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去找吃的。”杜秋蔓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個溺水的孩子,“我好好的在這裏呢,只是一個晚上不吃東西沒什麼的。你不是還答應我要帶我回家嗎?”
過了許久,楊明昭默默點了點頭:“嗯。”那顆千瘡百孔快要破碎的心,突然被一根線牽扯住了,雖然依舊搖搖欲墜,但保持住了完整。
山風靜靜吹過山崗,吹散了天上的烏雲,露出了滿天的繁星,明天是一個晴朗的天氣。
這一晚,杜秋蔓睡得並不安穩,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好似在讀一本書。書里的主人翁是一個不受寵的外放皇子,卻是生的一副好皮囊,不少世家女子都傾心於他。皇子有一個昏庸的父皇,整日與後宮貴妃廝混胡鬧,不理朝政,天下民不聊生。某一日,荒唐的朝中來了一位年輕人,模樣俊美,卻是滿心的陰謀詭計。他手段狠辣,卻又能哄得老皇帝歡心,在朝中的地位竟比皇子還要尊貴幾分。
這人不到三十,便位極人臣。手握重兵,權傾朝野,一朝宮變,殺了老皇帝和京中皇子,自立為帝,是個十足的反派。一時間宮中血流成河,他卻好似殺不夠,心裏不爽便要殺人,殘暴無比,四周大臣整日惶惶不安,生怕第二天便是自己掉了腦袋。此時那外放的皇子收攏了不少義士,起兵討伐,一封檄文洋洋洒洒,正氣凌然。
那稱了帝的年輕人也不辯駁。
他行事荒唐,周圍之人俱不知他所思所想。
外放的皇子一路兵臨城下,年輕人竟也不抵抗。他坐在金鑾殿上,對皇子道:“無妨,這世間也沒甚意思。”
夢中,杜秋蔓看着那年輕人走過的一生——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死後被仇人挫骨揚灰,被咒永世不得安息。
有人問他:“郎君作何稱呼?”
他道:“楊明昭。”
除了一個名字,那一生,他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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