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
“唔,”夏風手指在膝上輕敲,思慮重重地道,“為怕再度招惹朝廷圍剿,現在的寨子已不叫丹陽,而是易名長風。而寨中除了楊老和另外一人是真正經歷了那場浩劫以外,其餘人包括我,都是因為恰巧不在太平山才躲過一劫。可我們中間不管老幼,都知道你母妃上山足足將近三月,為何期間朝廷完全沒有動靜?太子妃被劫可是大事,難道太子就不急么?”
“他是自然急的……”翟羽微微一笑,為想到很善講故事的翟琰繪聲繪色地講起這些事時,所用的那句“當時大哥恨不得把整個南朝的兵力調來,找出嫂子的下落”……
“可是有人勸住他了,”稍微走神后,她喃喃着繼續,“那個人勸太子,為了母妃的名譽着想,這件事最好隱而不發,另行秘密找尋。太子聽了進去,將知情的幾名侍衛和下人秘密處置掉后,便讓秦丹的貼身宮女假扮秦丹,整日閉門不出;他自己則如期回到宮內,稱太子妃在行宮染疾,要等待病癒後方能歸宮。
可也正因為不敢伸張,這般暗自查找頗費苦功不說,兩個多月過去了,依舊消息全無。後來,終是收到密報說母妃在這裏,和齊大當家在一起……太子自然能想到齊大當家是誰,大怒之下便帶着幾百禁衛攻了上來。”
“那他怎麼解釋的當初太子妃染病在行宮休養的事呢?”畢竟調動幾百禁衛雖不是什麼驚天大事,但至少是瞞不過人了。
“當然還得做個戲,反正太子妃車駕返京也會經過太平山。他便讓那名一直假扮母妃的侍女由人護送着回京,再找人裝作山賊劫了車駕便是。”
“原來如此……這樣,也能解釋為什麼他們下手毫不留情了,除了憤怒,怕是還想滅口。”夏風頷首說道,對當年的事終於是前後貫通,想了想又道,“其實太子最初對太子妃也真是很好的,可惜……”夏風細細看了眼翟羽,忍住沒有說下去,怕是當初有多好,付出了多少心,對後面的背叛就有多恨。不然,何至於有現在女扮男裝的翟羽?
“嗯,是挺好,”似是沒有感覺到夏風的眼神,翟羽自顧自地點頭承認,聲音卻壓得很低,“所以後來即使是他逼得齊大當家墜崖,又對母妃萬般侮辱,母妃依舊認為是自己愧對於他,從來都是默默受着。畢竟她也只待產下我便想着追隨齊大當家而去……直到……我出生后,太子對外宣稱我是男孩兒,想藉著讓我一輩子沒辦法過正常女孩的生活,來報復母妃……”
其實何止一輩子沒辦法過正常女孩的生活?她要承擔皇長孫的身份所帶來的壓力和她詭異的身世;她要努力一點點變強,通過證明自己,來保護她母妃……但真實性別隨時可能被人發現這一點,卻又張開了一張巨大的叫做“危機”的網,將她弱小的生命和她母妃的一道,緊緊的裹在裏面。
想到以往聽說的皇長孫多有才幹,很得敬帝喜愛,夏風突然有些理解為什麼剛剛某個瞬間,眼前這個半大的孩子表現的如此厭世。
凝視着翟羽,他問的緩且沉重:“這樣的日子得持續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翟羽蒼白卻又無所謂地笑,“最壞的不過是被發現立即死去,或者就這樣一輩子。前者也許就真正解脫了,後者……也許再過幾年我會更習慣一些,忍一忍就好。而指不準哪一天我突然就自由了。”
“現在不就是個好機會?”夏風一拍膝蓋,“你還回去幹什麼?就當真正被長風寨給祭潭了不就好了?”
翟羽猛地抬頭,眼睛晶亮,可不過瞬息,那清澈眼中的光芒就一點點黯淡下去……
“不行的,”翟羽搖頭,“母妃只有我了……當年她能因為擔心被當做男孩養的我而堅強活下來,現在我就不能這樣放棄她……而且……而且,即使顧清澄真心想害我,回去沒有告訴別人我遇險的消息,原本祭天的車隊如果到了京城還沒看到我返駕,也會派人來尋。說不定也會給長風寨帶來危機……”
“你母妃我們想辦法接出來唄,至於寨子就更沒事了,”夏風滿不在乎的揚唇微笑,“首先,他們都想處死你了,你還為他們考慮幹什麼?你當我們真沒想過後果?所有證據都被處理乾淨,朝廷即使想跟我們硬碰硬也得先找到我們。寨里的人又不是想死想瘋了,絕不會把處死了你這麼大的事拿出去宣揚的,最多暗自爽快一下。在我的帶領下,大家可是狡猾了許多啊……”
翟羽為他混不要臉的說法笑了出來,可依舊是搖頭。
“怎麼?又擔心內奸?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哪些是姦細?最初留他們是因為還有點用。但只要我一聲令下,把他們統統處置掉不就好了?何況,你被祭潭的時候可沒見他們出來阻攔,可以看出這中間盼着你死的居多……真可惜,他們潛進來這麼多年,一點機密的消息都沒套到,能傳出去的東西也沒多少。”
翟羽笑得更開心了,“那麼厲害?”
“是啊,例如你母妃在山上住了三個月的事,我是嚴令禁止知情的幾人傳出去的……”夏風得意的抬眉,“怎麼樣,我們好好計劃下怎麼把你母妃救出來?”
翟羽抿了抿唇,喃喃着說:“怕她真能出來了,她就不會再活下去了。”
“唉……”夏風一怔,終是不再勸,一聲長嘆后,唇角又忽地上牽,問她,“你是叫翟羽對么?羽翼的羽?那我叫你小翅膀,希望你有一天真能長雙翅膀,飛離重重囹圄。”
“小翅膀……”翟羽默念一遍后,老不情願地癟了癟嘴,“好難聽……讓我想到雞。”
“哪裏難聽了?”夏風眼睛一鼓,凶神惡煞地瞪她,“何況寓意這麼好,你不該感謝我么?”
“好……”翟羽想着那長出翅膀的說法,也終是再度孩子氣地笑了出來,燦爛無比的朗聲沖夏風道,“謝謝你,大叔!”
大叔……大叔……大叔……
當頭一棒將夏風險些敲暈了過去,額頭青筋微跳,他忍着脾氣說:“我有那麼老么……”
“也不算特別老……”翟羽辨認着他的臉色,猶豫着說。
“嗯!?”特別?“特別”是什麼意思啊?夏風暴走。
翟羽微微一牽唇角:“主要是你管齊大當家叫大哥呀,按輩分我是該這樣叫的。”
“這倒也是。”夏風摸着下巴上的鬍子,心情稍微好過了些。
“再說我最小的七叔才剛過二十,二叔也才剛滿三十,皇爺爺有弟弟也還不到四十的……”
什麼意思……意思是不喊他爺爺都是對得起他了么?
夏風再度抓狂,長長地深呼吸后,他耐着性子,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你覺得我今年多大歲數?”
翟羽眨巴了一下眼睛,掰着手指遲疑道:“四十……”眼見夏風要一躍而起,她慌忙加了兩字——“不到!”
夏風額頭青筋直蹦,心裏血淚長流,想了許久,才哀怨地說:“小翅膀。”
“嗯?”翟羽不自覺挪動了一下位子,想着離他遠些估計對生命安全有些好處。
“我給你母妃診脈的時候剛滿六歲……”所以他才說那時候他還算不上一個“大夫”。
翟羽掰着手指算了算六加十五后……小小的嘴巴張的也夠塞下一個雞蛋了。
她很歉意地看着“少年老成”的夏風,最後為她的“糊塗”找了個理由:“你鬍子太多了,顯老……”
“這是我配的葯呀!不覺得很有男人味么?”夏風摸着自己心愛的鬍子,為世人的不懂欣賞感到十分的痛心疾首。眼睛一轉,他又賊兮兮逼向微微搖着頭的翟羽,“看你這麼秀氣,裝男人哪裏像?要不給你也來點?”
這下翟羽的頭直接搖成了撥浪鼓。
夏風爽朗笑出聲,輕輕按住她頭頂:“小翅膀,餓沒有?我烤雞翅膀給你吃好不好?”說完,自己便像找到一個莫大的樂子,又一度大笑出聲。
翟羽很無語地看着他笑,弱弱喊了聲:“大叔……”她是真的餓了,但不吃翅膀可不可以……
“不許喊大叔,”夏風停下笑,看着她,“叫我夏風。”
“嚇瘋?驚嚇的嚇?瘋掉的瘋?”翟羽故意眨巴着眼取笑他名字。
夏風磨牙:“夏天的夏,微風的風……小翅膀,你現在可是不怕我了呀。”
翟羽嘻嘻的笑:“本來就不怕的。”
心底卻漸漸黯然:此生讓她怕的,也不過一直那一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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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一隻白鴿“撲”地一聲落在一座遍植翠竹的庭院。
院中立馬有侍者走過去,取下白鴿腳上的細竹小筒,快步進入竹林深處,那裏有一片空地,一處竹屋。此時正值倒春寒,前幾天京城還飄了一場春雪,可此時的竹屋前卻有兩人似不懼氣寒,正對坐在竹桌兩端對弈。
“王爺。”侍者行禮,將手中小筒恭敬遞給其中神色冷漠,着天青色衣服的男子后,又快步退出竹林。
翟琛先穩穩落下手中白子,才用那勻凈修長的手指,從那翠色竹筒里抽出一個紙裹來,緩緩展開,還沒看完,俊逸的眉毛便不自覺皺了一下。
注意到這一細節,他對面坐着的翟琰難免有些詫異,便出聲詢問:“四哥,上面說什麼了?”
翟琛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紙卷遞予他,再直直站起身來,稍理了一下身上長袍,淡道,“這棋等我回來再下。”
“四……四哥!”翟琰同樣沒看完字條,便已經驚得喊了出來,“這上面說的是真的么?小羽毛被抓住祭潭了?那她還能……哦,這裏有寫為寨主所救。這寨主是誰?為什麼救她?”
“故人,”翟琛薄薄的唇角一勾,“或者說是……故人之子。”
“究竟是誰?”翟琰覺得越發驚奇,“還有,紙條上為何提到了清澄?何為‘原本欲擒顧四小姐卻因長孫殿下相救而未能得手’?”
翟琛神色漸冷,不再多言,邁步朝外走,“這些待我回來再說。”
“可是四哥!”翟琰在他即將步入竹林時再度喊住他,“今天已經是十三了……”
翟琛聞言竟隱隱笑了,一語不發地重新提步入林,片刻后,才有他清淡的嗓音自林外飄來,不過四個字:“來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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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二月十三呀……”
此時太平山脈某山峰的山洞裏,有兩人也正在一邊吃燒烤山雞,一邊討論時間。
“大鬍子,”翟羽平生第一次這樣用手抓着吃烤雞腿,滿足的用油乎乎的小手扯下一大條肉塞進嘴裏后,她嘟囔着說,“我想在山裏呆到二月十六再回去,可以么?”
“當然可以,”方才拔雞毛時經過多番對峙,夏風終於妥協了與“小翅膀”相對應的“大鬍子”這一稱呼,便也不再糾結於此,只問:“可是為什麼偏偏是二月十六?”
翟羽停下撕咬的動作,沉默了會兒才說:“就是不想回去而已……”
夏風也不追問,爽快地一揮手:“那便不回去,等你吃完后,我帶你去住的地方。”
他口中住的地方離山洞並不很遠,大約在山林中走了半個時辰,眼前便是豁然開朗。只見良田畝畝,細水溝渠環繞,田間、坡上,小屋幢幢。此時將近日暮,淡紫色天空籠罩下的山村裡炊煙裊裊,才犁完田的村民扛着鋤、趕着牛、哼着山歌往家裏走,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夏風帶着用新奇目光環視着四周的翟羽來到一戶建於坡上的小院前,敲開了虛掩着的柴門,喊了聲:“牛嬸!”
一個皮膚黝黑的微胖婦人從屋裏走出來,一看夏風,頓時眼中放光,驚喜地一拍大腿,大呼:“哎喲,夏大夫,你怎麼來了?”
“啊,有事情要麻煩牛嬸,”夏風應了一聲,拍了拍身邊為“夏大夫”這個稱呼怔愣着的翟羽,“這是我一個遠房表弟,突然來投奔我,可我那裏亂糟糟的全是葯,暫時住不下,估計得借牛嬸這裏耽擱兩天,讓我收拾一下再接他走。”
“哎喲,夏大夫太客氣了,您知道我家有個小間一直空着,點兒都不麻煩。來來,快進來……等會兒夏大夫也留在這兒吃飯,今晚我再多做兩個菜。”牛嬸笑眯眯地招呼他們進去后,又轉身進廚房去燒水煮飯一陣忙乎。
“誒,我跟你講……”在牛嬸離開后,夏風壓低聲音在翟羽耳邊說,“他們都是普通村民,不知道我是山賊頭子,只當我是妙手回春、醫術高超且又極具仁心仁德的大夫,你記得別泄露我的真實身份……”
他話音還沒落,從門口蹦躂着進來一個少年,一看夏風在屋裏坐着,十分驚訝地頓在了門口,卻又瞬間笑出來:“啊,夏大夫,剛剛聽說二娃家的牛病了,還愁找不到你!這下可好,你一會兒去給他看看唄!我現在就去給二娃說!”
一說完,少年便又一陣風似的跑走了,徒留房內還保持着原本姿勢的兩人面面相覷。
夏風面露尷尬,沒被鬍子遮住的臉上竟然有了可疑的紅暈,“咳……那個……我走了。”想了半晌沒憋出話來后,他起身徑直大步往外而去。
翟羽看着他背影微笑,不知怎地,頑皮心起,就沖他喊了聲:“記得去二娃家看牛!”
夏風腳步頓住,轉身回來,伸手在翟羽臉上一陣亂揉,終在她的痛苦表情中,大笑着再度轉身離開。
在他遠遠傳回來的朗笑中,翟羽微微蹙眉,捂着被他揉的發紅的臉,心裏卻是莫名的踏實和平靜。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