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裝

女裝

翟羽就這樣在這個小小的村落暫時安頓下來。

牛嬸的男人在外給人做工,她自己則在家裏養些蠶,帶着一個十三歲的兒子——牛小蟲,就是剛剛喊着要去給二娃說他家牛有救的那位少年。

翟羽能感覺到這少年是在這座村裏的孩子中混的不錯的那一型,同時也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輕蔑與敵意,尤其是在牛嬸將他的新衣服讓給自己穿后。

“瘦胳膊瘦腿的,大我一歲還比我矮小半個頭,憑什麼穿我的衣服?”

翟羽聽到他在對其他小夥伴抱怨時如是說道。

不過翟羽不搭理他。

在這條件遠遜於宮廷華室的山村土炕上,她卻睡了很安心很滿足的一覺。然後她便穿着牛嬸為牛小蟲做的新春裝,悠閑愜意地在晨光中漫步,毫不介意“蟲子哥”和他那些小夥伴們鄙夷敵視的目光。

大概是因為她畢竟是“夏大夫”的遠房表弟,他們也沒做出類似沖她扔小石子的攻擊舉動,不過將她從頭到腳評點一番后,就不知是誰建議今日陽光正好,可以去潭邊撈魚來烤,一群男孩歡呼一聲,便立馬齊齊往潭邊去了。

翟羽看着他們雀躍的背影,微眯着眼感受着完全與己不同的另外一種童年。

“你倒是悠閑。”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正小心翼翼走在田埂上的翟羽淺笑回望:“大鬍子,你昨晚去哪裏睡的?”

“寨子呀,我可是山賊頭兒,很忙的。”夏風微仰着臉,一聲嘆息。

翟羽認可地點頭,“是,那可真辛苦你還得身兼數職。”

夏風深呼吸,盡量保持耐心:“老子真的是大夫,給人看的。幫畜生看病只是偶爾的事,昨天恰巧被你撞到了。”

“沒事,我理解,能者多勞。”翟羽背着手,說的一本正經。

夏風恍若未聞,環顧四周,果斷切換話題:“蟲子那群小子呢?”

“去潭邊抓魚了。”

夏風眼睛一亮,問她:“喜歡吃魚么?我帶你嘗嘗最新鮮的烤魚。”

翟羽還沒說話,就被夏風一把抓往潭邊,那裏幾個少年已經挽起褲腳,踩入寒潭,一人拿根樹枝做的簡易魚叉,凝神看着潭面,不時有人手起叉落,伴隨着水花聲的,是少年無憂無慮的歡笑……而潭邊還有幾個歲數較小的,正挨個翻着淺灘上的石頭,找着裏面可能藏着的蝦蟹。

“你去么?”夏風看着翟羽唇邊的寧謐笑意,便笑着出口相邀,“挽挽褲腳加入他們?”

翟羽低頭往下看了眼,再快速地搖了搖頭。

夏風大笑:“哈哈哈,是哦,畢竟男女有別。”

翟羽臉一紅,連忙瞪起眼睛,撲騰着去捂他的嘴,卻摸得一手扎手的鬍子。

她臉不自覺地就更紅了。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她忙不迭收回手,低頭想了好久才說,“你怎麼不去?”

夏風低下目光看着她頭頂,並不“追究”她剛剛的舉動,只是微微揚起唇角:“我啊,我從來都是吃現成的呀!”說的那叫一個豪放不羈,涎皮賴臉。

“我們跟他們一起么?”見他沒取笑自己,翟羽也漸覺心安,“可是蟲子好像不太喜歡我……會同意我一起么?”

夏風眯了眯眼:“為啥不喜歡你?嫉妒你比他好看?”

翟羽繃著臉舉起拳頭朝他比劃了一下,然後才無奈的說:“嫉妒我穿了他的新衣服。”

“這小破孩兒,來,讓夏大爺我來幫你解決,”夏風丟開手中剛剛隨手扯的一支蘆葦,往潭邊走去,招呼水裏的少年,“蟲子,過來。”

也不知道夏風站在潭邊對牛小蟲說了些什麼,後者便突然沖翟羽這邊一揚下巴喊道:“我們這邊魚叉的差不多了,想加入的話就把你腳邊我們剛找的干樹枝抱過來,生個火。這個力氣有?”話說完,少年又往潭裏衝去,踩出高高的水花,惹得眾人一片笑罵。

夏風看得搖頭,走回來對翟羽說:“別跟小孩子一般計較,跟他們處久了你就知道,都是一群沒啥心機的善良孩子。明天我們去集市買兩套好的衣服補給他。”

翟羽點了點頭,轉身彎腰,就待抱起那堆樹枝時,面前又忽地出現一隻手,攔住了她。

“做做樣子就可以了,”夏風也彎下腰,沖她微笑,“女孩兒做什麼體力活兒,這些事就該交給男人。”一邊說,他一邊輕輕鬆鬆地隨手將那堆樹枝悉數扛起,朝潭邊走去。

翟羽愣愣地看着他寬闊有力的背影,剛剛那句“男女有別”還迴響耳邊。她的心,就這麼不經意的起了波瀾。

跟夏風一起,翟羽經歷了許多第一次——

第一次被人丟進寒潭,第一次和人講那些塵封已久的秘密,第一次用手抓着吃烤山雞,第一次睡土炕,第一次吃才撈上來的烤魚,第一次和一群孩子一起聊天說笑,第一次去為一位孤寡老人看病,第一次試着犁田,第一次學着辨認草藥,第一次在清晨起來去趕集,第一次逛成衣鋪,第一次……面對着一套女裝……

“這……”翟羽呆住,緩緩揚起臉,疑惑地看向夏風。

“試着穿穿看?反正沒人知道你是誰。”夏風斜起唇角,眼睛明亮。

翟羽試探着用手觸上那套柳綠色的春裝,卻像被燙着一般縮了回來,頭搖得更為慌亂。

“翅膀,”夏風用手按住她肩,看入她眼睛,“你本來就是女孩,忘掉你的身份,就穿這一天……就這一天,好么?”

翟羽通紅着眼睛不說話。

夏風伸手,溫柔地用掌心揉了揉她頭髮,“看看自己女孩的樣子,記住。明天回去后,為了自己以後都能這樣自由自在,更加堅強……相信我,一定會很漂亮。”

翟羽死死抿住唇,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成衣鋪的老闆娘很熱情的為她穿好衣服,還為尚未滿十五的她用絲帶梳了一個雙鬟頭,打理得漂漂亮亮。只見梳妝鏡中映出的人,清水芙蓉面,嫵媚的杏眼,挺秀的鼻樑,薄而柔軟的美人唇不點自朱,眼神更是含羞似怯,惹人憐愛。

“我說了,很漂亮。”夏風被老闆娘喚上來,第一眼竟不自覺看呆了。

翟羽的臉越發的紅,更覺渾身不自在,想了許久,才弱弱的說:“我去換下來。”

“換什麼?走,我帶你去吃東西。”夏風一把抓住她手,將她拉離椅子,拖着她就往下跑,直到將她拉入熱鬧的集市,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翟羽的容貌太過惹眼,一路走過,招來街上不少人凝望,其中當然不乏好色之徒。但只要一看她旁邊高大魁梧的夏風,再被後者一瞪,便一個個畏畏縮縮地收回了目光。

翟羽自然對這些有所察覺,剛開始只覺周身長刺般尷尬與窘迫。但在屬於春天的溫暖陽光下,她卻有了種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的錯覺,竟慢慢對眼前的角色適應過來。

烤地瓜、豆腐腦、糯米糍……一大堆零食塞入肚中;

首飾、胭脂、頭繩……一大堆女性用品也很莫名地紛紛加入夏風拎着的東西里。

翟羽滿足的一直在笑。

集市逛完,已經是夕陽西下,這時恰好路經一家酒鋪,她停住步子。轉頭看向一直包容笑着跟在她身邊的夏風,甜甜問:“大鬍子,今晚你忙么?”

夏風挑高了眉,似笑非笑:“怎麼?有事?”

“我今天不想回牛嬸家了,我們去鎮外喝酒好不好?對着月亮,點起篝火,烤點東西吃……一直到天亮……”從這裏回京城快馬加鞭也要一天,等她回去,什麼都該結束了。

也什麼都該重新開始了。

夏風朗笑點頭:“好,大爺我今晚陪你,不醉不歸。”

翟羽笑瞪他一眼,再略微提起裙擺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蹦躂上台階,鑽進了酒鋪,只有清脆歡快的聲音傳了出來:“老闆!給我兩壇好酒!要最好的!”

“這丫頭……”夏風無奈笑着喃喃,眼中的明亮與溫柔卻不知為了什麼,漸漸黯淡下去。

**

翟羽的快樂原本預計能持續到第二天清晨,卻在剛一出小鎮便戛然而止。

她看着樹林邊那輛突然撞入視野的馬車,臉色大變,不自覺地扯住夏風袖子,往他身後躲了一步。

夏風注意到她的不對勁,便也抬眼凝神看向眼前十步開外的馬車。只見藏青色的帘子一動,從上面下來一個挺俊清冷的男人,不過面無表情地淡淡立在原地,周圍的空氣卻已彷彿全部為他凝滯。

他並沒有看夏風,只是看着藏了一半在夏風身後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過了不知許久,他才說了兩個字:“過來。”

夏風能夠感覺到扭着他袖子的兩隻小手越來越用力,可最終,卻忽地全然鬆開……手的主人低着頭,慢吞吞挪着步子從他身後走出來,十足的舉步維艱。他看着翟羽微躬着的瘦弱身軀漸漸遠離自己,不知哪裏竄上來的衝動,伸手一把攬住她肩膀,將她拽回身邊,對着翟羽倉皇抬起的視線微笑:“等等。”

對此突生的變化,翟琛立於原地,不過稍稍皺眉,可眼中原本就濃重似墨的烏黑,卻於瞬間,越發無止境的深沉下去。

翟羽自是神色驚恐,她倒不懼夏風會對自己做什麼,但她害怕翟琛……怕他問自己為什麼在這裏,為什麼不回宮,為什麼和夏風在一起,為什麼穿成這樣……

夏風的表情看上去卻依舊是輕鬆且不羈的——

“他是誰?”他問翟羽。

“是我四叔……”翟羽囁嚅着回答。

“哦,琛王……”夏風端着下巴,恍然大悟后,又壓低了聲音詢問,“他知道你是女的?”

“……嗯。”翟羽點頭。

“你要跟他回去?”

“……是……”

夏風笑了聲:“那我們今晚一起喝酒烤肉的約定呢?”

“對不起……”翟羽臉色更為蒼白起來,“大鬍子,我現在就得回去了……這個約定,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兌現的機會……”

“這不就對了?我只是想要你一句再見,”夏風伸手,解開了綁着她右邊頭髮的髮帶,然後是左邊……

在她飄然下落的長發和微微訝然的目光里,他攥緊那兩條絲帶的一端,任另一端飄逸在風裏,微笑說:“以此為憑,翅膀,我們會再見的。”

翟羽眼眶通紅地低下頭去,抿緊薄唇,過了良久,才重重地點了頭,“是!那時候我們再一起烤肉喝酒!”

“小丫頭,”夏風凝視着她,笑意溫柔,“好好練酒量,到時候別被我灌醉了。”

“嗯!”嫣然笑容猝然綻放在唇角,翟羽後退了幾大步,帶着那笑對他說,“大鬍子,再見!還有……謝謝你,這幾天我過的很快樂……”

是她每一瞬間都想好好珍藏一輩子的快樂。

她帶着總有一天會再回到那個壓抑的皇宮的心情,來過這段與平時生活截然不同的日子。其中,是夏風,彷彿知道她想法般,帶着她嘗試了許許多多的新奇。說來奇怪,明明萍水相逢,甚至最初為敵的陌生人,居然在這麼短的時日裏,成了自己最知心的朋友。

可惜預料中的別離,卻比想像里來的突然與尷尬……

拳頭一攥,她轉身向那輛停在樹林邊的馬車大步走去。馬車前站着的人在她轉身之時,便微眯着眼重新回到了車上。

翟羽在車前停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氣,才掀開帘子,鑽了進去。

她一上車,立在車背後的車夫便立馬坐上車轅,一甩馬鞭,駕着車入了小樹林。

“四叔……”翟羽扶着車壁,小心翼翼的想在車廂靠外側坐下,帶着唇邊勉強擠出了個笑容,想盡量輕鬆地和翟琛搭話:“你怎麼來了,明天不是你成親……”

“的日子”三個字還沒出口,手腕上突來的力道便讓她整個人失去平衡,往車裏撞去。她本能地用手往前撐,卻撐了個空,頭便直接碰上了翟琛的胸口,再被微微彈開。頭暈腦脹襲來的下一瞬,衣帛撕裂的聲音就乍然響在耳邊……

柳綠色的外衣衣襟被用力順着側領的裂口往下垮至肘間,與此相對的是身體向後被拉成弓形,前胸反而被無限制壓向面前的人,那雙寒星凜冽的眼睛就近在咫尺的鎖住她,低沉的嗓音倒是極平緩的:“南朝堂堂皇長孫殿下竟然穿着女裝在外招搖……翟羽,你是得意忘形了?”

像丟破布一樣被推開,翟羽跌往馬車另一頭。因為後退時踩住被撕裂的衣服下擺,她顯得更加狼狽,腿彎挨着座椅后,頭便“咚”一聲撞在車廂門邊上。

這一下撞的極重,翟羽倚在車壁上喘息,半晌都不能睜開眼睛視物。

“有多少人看過你穿成這樣的?”

翟琛這句冷漠至極的問話,讓原本將臉藏向角落的翟羽驀地雙目大睜,扭頭看向他,驚恐無比地道:“他們都不知道我是皇長孫!”

“是么?”翟琛唇角浮起一絲淺笑,如霜似雪的眼神靜靜對上她的,“剛剛那個人呢?”

上下唇一個哆嗦,翟羽怔住,眼神剎那變得空洞起來,只是遵從本能地微微搖頭,仿似哀求。

翟琛看着她這個反應,唇角的弧度反而上升了些,只淡淡說了五個字,“我會殺了他。”

“你敢!”翟羽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雙拳緊攥,就這樣瞪着通紅的眼睛吼出了口。

翟琛低低笑了聲,伏過上身來,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這一次,他選擇慢慢地將她拖向自己:“翟羽,再說一遍?嗯?”

翟羽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的顫抖,雙睫低垂,唇邊卻有平靜的笑意一點點倔強地浮現出來。然後她抬起視線,安靜的看着他:“如果你殺了他,我就也去死。”

掐住她下巴的力道驀地加重,翟羽痛的“噝”了一聲,可這痛意卻將她心裏的血性進一步激出來,使她不管不顧地微笑繼續道:“雖然我知道我這個人在你心裏不算什麼,可至少,我活着對你還是有點用處的,不是么?”

她說完,翟琛竟然也笑了。可這笑,卻襯得他眼中那濃墨般的黑溫度更低。他目光下落在翟羽澈亮決絕的眼中,帶着諷笑徐聲問:“不過幾天,翟羽你就要和這個人同生共死了么?”

翟羽噙着冷笑定定回望,“是。”

“這麼多年的堅持,也全都不要了?”翟琛牢牢盯着她,一字一句說的極慢。

“要來何用?”翟羽輕蔑地笑了一聲,“如果我的堅持只是被你們不斷地利用不斷的傷害……包括我母妃,為了我活在這世上不過是百般受人欺辱,那我堅持來有何用?以後這皇位是我的么?我一定要盼着對我那麼好的皇爺爺立馬去死,然後你成功奪位后還我和母妃自由么?四叔,我現在一點都不希望你那麼順心怎麼辦呢?

你想問我為什麼肯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只為他是真心待我好……至少,他是除了母妃外,第一個把我真正當女孩看的……”

從她出生、記事,所有人都將她當成男孩培養。除了母妃偶爾的疼惜,所有人都認為她可以,而她也必須,擔當起一個男子應該擔當的一切。

她被培養的堅韌、強悍,卻從來沒人發現她其實也渴望做被保護的那一個。

直到遇到夏風……他會維護她,會將她掩在身後,幫她瞪走所有不禮貌的目光,他會在遇到難走的路時將手遞給她,會在她完全不自知地去抱柴火時告訴她,體力活應當屬於男人……

她的話,終於讓眼前那冷漠無波的幽黑瞳仁於剎那間起了驚濤駭浪。

翟羽覺得自己該笑,笑她終於也能讓她四叔為她變次臉色。

可她笑不出來。

只為她話音未落,便突地被下巴上的力道扯得往前而去。而唇上乍然落下的薄涼,將她所有的力氣、勇氣,於瞬間全部抽走,點滴不剩……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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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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