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早莫沫去上班,羅裕已經到了,就問起了那事。羅裕雖然說著沒什麼,可莫沫敏感地察覺得到羅殷根本不會原諒他。再次表示歉意后,誰也沒再次提起。
莫沫下午照例送下午茶去徐曼那裏,徐曼卻將冰咖啡和三明治退回了,說;“經理這兩天不在公司。”
晚高峰過了,一向樂不思蜀的羅裕主動向陳超然請求希望早點回去,一問才知羅殷發燒了。
莫沫心裏打鼓,怕是那天淋雨引起的,更是過意不去。然而第二天羅裕直接告假,羅殷夜裏高燒不退,幸好就醫及時,晚一些可能就轉成肺炎了。
莫沫哪裏想到羅殷這麼“身嬌體弱”,卻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去探望,哪怕羅殷會直接把他拒之門外。第二天恰逢休息,莫沫起了個大早,趕着去菜市場買了活鱸魚,剃刺去骨,取肉質最好的魚肚切片腌制,接着又熬了一鍋濃稠軟爛的大米粥,加魚片生燜,最後煮開。全部搞完都已經將近中午,差不多是和羅裕約好的時間。去往醫院的路上莫沫自己只吃了兩個花捲,不知怎麼地,越接近醫院,越緊張。
達到醫院,莫沫直接找到羅殷所在的病房。
羅裕正在門外等他。
莫沫手心都是汗,把保溫瓶交給羅裕,“這是早上熬的,熱的。”
“麻煩莫沫哥了,還是你有心。”
說著跟在羅裕身後走進病房。原本是雙人病房,另一個病人早一天出院了,便成羅殷的單人病房。
羅殷靠在床頭,和下屬在談公事,談的差不多,只看了一眼羅裕領着莫沫走進來,繼續集中精力聽下屬彙報。
莫沫因為羅殷的視而不見鬆了口氣。
下屬見有人來匆匆結束了彙報,擱下文件先行離開。
羅裕挪開床頭柜上的鮮花水果,換上保溫瓶,壘起枕頭讓羅殷坐直,又將小桌搭好,打開保溫瓶,盛了一小碗,一陣熱氣飄香。
“哥,你嘗嘗。”
眼前一碗白粥,毫無點綴,唯有香氣勾人。
羅裕一時都忘了問這是什麼,急忙向莫沫使眼色。
“魚片粥,早上做的。”
羅殷用調羹撥了撥,粥下面白嫩的魚片細碎的火腿粒就翻出來了。
“怕你不吃蔥,就沒放。”
莫沫也是考慮到羅殷住院,沒人照顧吃食,才做了這個。以前周慶因為腸胃炎住院他就換着花樣煮粥,周慶出院時滿面紅光,生龍活虎。
羅殷穿着病服,臉色蒼白,即使住院也沒閑下來,另一邊床頭柜上還堆着一疊文件。
三人一人坐,一人看,一人陪站。
莫沫低聲道,“那天是我不好,對不起。”
羅殷揚臉看了看他,只見莫沫滿臉愧疚。
羅裕在一旁幫腔,“莫沫哥一聽說你住院就說要來看看。”
親疏遠近,一目了然。羅殷自認做了羅裕這麼多年的哥哥,所有的照顧不過是一份不得已的職責,他對羅裕關心不多,羅裕對他懼怕有餘。羅裕偏頗親近莫沫,都是情有可原。事情已經過去,追究無益,羅殷既在病中,也懶得計較。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不管你對我有什麼看法,我都是羅裕的哥哥,以後希望你不要插足我和他的事情。”
莫沫自然點頭答應。
羅殷不是客氣的人,話說完便讓莫沫離開。
這已經比莫沫原本的設想要好得多,沒有被拒之門外,魚片粥也沒有重蹈覆轍戚風蛋糕的命運。
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地,莫沫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走出醫院大門他便轉向附近的超市,買了一盒皮蛋和一塊裏脊肉。同樣是提早熬好皮蛋瘦肉粥,上班前轉交給羅裕,直到羅殷出院。
在莫沫看來,羅殷能吃掉他煮的粥,才是真的原諒他了。
羅殷出院后還有兩天病假,他沒急着銷假上班,反而不聲不響地一個人買了張城際列車票。
過年期間也只象徵性地吃了個團圓飯,對他來說只是顧全父親的臉面,吃完飯住了一晚,沒有過多停留就走了。圓桌四人,三人其樂融融,那不是他的家。
列車快而平穩,窗外的風景也依舊,一片林子一塊田,一所磚房一片塘。近幾年遠郊城區也逐步發展起來了,不久前他接到拆遷通知,小時候住的老房子就快消失了。
路還是那條路,他已經往返過千百次,三個人手牽手地走過,兩個人相互依靠地走過,一個人孤獨地走過。
到達時尚早,小城鎮生活節奏慢,十多點鐘還有人買早點。
羅殷走到跟前,掏出六塊錢,“一碗桂花糊,一籠蒸包。”
“還差兩塊,漲價了。”收銀的中年婦女頭也不抬地玩消消樂,指了指牆上的價格表。羅殷這才注意到,原來那個老舊的木牌上,油漆塗了又改,桂花糊三塊,鮮肉小籠包五塊。
羅殷難得笑說,“黃媽,下次再付行嗎?”
“小店不賒賬。”中年婦女冷漠地抬頭,看見是羅殷,又驚又喜地回頭往店裏面大喊一聲,“老頭子,羅殷回來了。”
“嚷嚷什麼呢?”店裏頭走出一個矮壯的男人,一見是羅殷,也笑起來,“過年都不回來,小子沒忘了我們吧?”
“黃伯哪裏話,怕過年來你們回老家不在。”
“老頭子,快去,小羅要吃桂花糊和蒸包。”黃媽喜滋滋地領着羅殷往裏頭坐,桌椅油膩,她親自拿了圍裙擦。羅殷竟毫不在意,環顧四周,店裏六張桌子,十來個塑料板凳,牆面瓷磚上點點油污。
“黃媽,你這點開了二十多年,就沒想過裝修一下?”
黃媽準備好姜醋味碟,滷水花生和碗筷,坐在羅殷旁邊。
“有什麼好裝修的,白浪費錢。光這些塑料板凳,一個月都要換,你說那些人吃就好好吃,非要把腳蹬着,沒幾天就壞了,還有的板凳正中間破的洞,屁股是錐子啊,煩都煩死了。”
黃伯端了一大碗桂花糊和一籠蒸包蒸餃過來,“你說你,小羅才回來就說些有的沒的。”
羅殷不客氣地夾了個小籠包,沾沾醋,咬了半口,肉餡肥瘦相間,麵皮里侵透了油湯,姜醋開胃去油腥,他不顧燙剩下半個也馬上吃掉了。
“怎麼樣,我這包子還是那個味道吧?”
羅殷嘴裏塞滿,不住點頭,伸出大拇指。
黃媽攪着桂花糊攤涼,說:“這次回來是為房子的事?”
羅殷連吃了幾個,此時口渴,正好桂花糊涼了許多,喝了兩口他擦擦嘴,問,“我總看別的地方,不是這樣的,那種是白的,不是這種透明的。”
他還記得醉酒之後的那天早上,吃的是這樣透明的。
黃伯說,“加了藕粉,才像這樣是糊狀但也透明。我這是當年在船上做事,那時候他們拿大缸,煮了加藕粉,桂花,紅棗切細絲,加小湯圓,一碗一毛錢。現在為了省事省錢,幾乎沒什麼人肯費功夫了。”
羅殷又嘗了一口,比他之前吃的那碗甜些。
“房子拆就拆吧,這幾年麻煩你們照看了。”
“說的什麼話,當年要不是你媽媽租給我們,還不知道要流浪到哪裏去,你也吃不到這些好吃的了。”
聽老伴提起,黃伯問,“上次你和你女朋友一起來的,這次沒一起?”
滷水花生泡了好些時候,味道特別足,咸又辣,羅殷嚼完一顆,味蕾刺刺麻麻的。
“我和她分手了。”
說完喝了口甜津津的桂花糊沖淡味道。
黃媽黃伯面面相覷,想深問也了解羅殷的性格,倒是黃媽開導了一句,“分就分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好的都在後面。我那年輕時候相好一個接一個,最後還不是找了個最好的。”
黃伯聽前半句還怒瞪,聽到後半句憨笑起來,也說,“下次有了好對象,帶來我們看看。”
“嗯,一定的。”
因為羅殷來了,黃氏夫婦等羅殷吃完就關了門。
老房子在幾條街後面,不算遠,三人一路走一路聊,到了門口,黃媽把鑰匙給羅殷,“我和老黃先回去換身衣服,鑰匙在這兒,裏面乾淨得很。”
“謝謝黃媽。”
黃氏夫婦住樓上,就先上去了。
羅殷打開防盜門,再推開裏面的木門,目光所及的桌椅電器原封原樣。冰箱頭上還蓋着碎花布。卧室的床褥上鋪着防塵罩,黃氏夫婦勤於打掃,很是整潔。
羅殷的房間小得多,但有個小陽台,還算寬敞。他書桌格外與眾不同,木板是桌面也是蓋子,掀開來裏面像個口袋。黃媽很細心,用報紙把他的課本捆牢,粗筆標註是幾年級什麼科目的課本。
過了這些年,報紙都泛黃了。連同相簿和裏面的相片也是。
翻開第一頁是一張黑白照,黑色鋼筆寫着他的名字和生日。那時候的他,來這世上不過月余,兩眼黑圓,嘴巴微張,肉嘟嘟傻乎乎,戴着小老虎帽子。往後翻是一年一年的他和他的媽媽。他的家庭也曾經歷過一段美好快樂的時光,直到他的父親出現在另一個女人身邊,他們的懷裏抱着另一個孩子。
“小羅,在屋裏吧?”
“在房裏。”
聽到黃媽的呼聲,羅殷將相簿放回原位,卻摸到一個鼓鼓的小紙袋。倒出裏面的東西來看,是個平淡無奇的金戒指。
黃媽走到他身邊,也看到了戒指,驚訝道,“這戒指哪裏找到的?”
羅殷指了指桌底,“這是?”
“哎呀,我可找了好久,這是你媽媽當年結婚戴的戒指。她的東西我都收一起了,就是沒找到這個,當時跟你說過了,記得嗎?”
羅殷想了想,搖頭說,“不太記得了,不過找到就行了。”
他把戒指放進內里的口袋,黃媽把用絨布包裹嚴實的幾本冊子交給他,“這是房契,還有一些其他證件,你收好。”
羅殷頓了頓才伸手接。
黃媽也看見了那些課本和相簿,無不感慨道,“一轉眼都過了十幾年,你也長成個大人了,可比我家那個猴子出息多了。算我多嘴,可我看你過得不怎麼開心,都不會像原來那樣笑了。”
羅殷問,“很明顯嗎?”
黃媽用力抹揉了揉羅殷眉心,“你這裏都皺成一個川字了,肯定一老擺臉色發脾氣。”
羅殷摸了摸,裝傻充愣,“有嗎?”
黃媽假意生氣,“你就是太鑽牛角尖,什麼都憋在心裏,我雖然不懂你們那些七七八八,至少說出來心裏敞亮些。人活着向前看就行了。”
有一瞬間羅殷就要脫口而出,話到嘴邊最終還是一言不發。
“過去事都過去了,我把你自己兒子一樣,只想你們過的開開心心,就比什麼都好。”
羅殷合上桌板,連同那些存載了記憶的時光一起封存。
“我知道,我會開心的。”
晚上在黃家吃了晚飯,躺在老房子的木板床上,羅殷頭一次睡得深沉。
第二天他帶着黃媽硬塞的水果雞蛋返程。自從羅裕搗鼓起做飯之後,家裏總少不了這些東西。他回去的時候門口擺了兩雙鞋子,能讓羅裕往家裏帶的,不做第二人想。
好在他心情算好,放下水果雞蛋后,徑直走進書房放好房契和戒指。
“啊,你哥回來了?”
“嗯,還帶了雞蛋和水果。”
沉默的一分鐘。
“快點,油鍋冒煙了。”
“是炒辣椒還是炒肉?”
“放肉。”
“油濺到手上了!”
“我來吧,用冷水沖一下。”
鍋碗瓢盆交響曲的半個小時后,羅裕敲門,“哥,可以吃飯了。”
羅殷合上筆記本,走到客廳,在餐桌前坐下。
莫沫來來往往,端出四個菜,把清淡少油鹽的山藥肉片和清蒸基圍蝦放在羅殷的面前,農家小炒肉和涼拌海帶絲放對面,最後擺出三套碗筷,脫下圍裙擦擦手,“你們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了。”
羅殷敲敲桌面,“如果不趕時間就一起吧,羅裕去再拿一套碗筷來。”
說完,羅裕機械性地聽從命令,而莫沫局促慌亂,手腳都不知要怎麼擺了,就好像被貓堵住去路的老鼠。
“坐,我有事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