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圓月
沙沙聲從門縫下傳來,紙條上娟秀的小字寫着:
給我一點時間。
張銘撐着膝蓋站起來,對房門裏喊道,
“六點晚飯。”
門裏沒有回話。
身體伸直,傷痛也隨之展開,好幾處傷口的痛感都在同時蘇醒過來。這幾天一直有新傷,張銘此刻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機體根本沒有自我修復的時間。
那天晚上被踢的傷口酸脹不止,之前頭皮上的那個破口還在發癢,上午為了克服自己的發病而強行行動,拉傷的大腿和後背現在只感覺火燒火燎。
當然,還少不了那個頭疼。
最忍不了的就是那個頭疼,就感覺整個腦子被泡進了一罐“疼痛溶液”,痛覺從神經的每一個末梢往最裏面滲。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還沒有到張銘無法忍受的時候。
目前還沒有問題。
張銘一搖一晃地上樓,到房間裏,“大”字躺倒在床上,原本只想閉眼休息一下,卻沒有料到再睜眼的時候四周已經是漆黑一片了。
【不好!遲了。】
他慌忙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結果人沒有起來,肚子上的傷被這個突然的動作拉扯複發,他捂着肚子縮起來,在床上調息了半分鐘左右,才最終撐着下了床。
夏日的嘈雜透過窗戶進到房子裏,顯得空蕩蕩的走廊格外的安靜。
張銘首先來到二樓,敲了敲楊鈺的房門,
“我睡過了,現在去做飯,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紙條遞出來,
“我不餓。”
“那我把中午的菜熱一下,再加個涼拌黃瓜吧,這天氣最適合涼菜了,也耐放。”
張銘對着門喊道。
裏面沒有回答。
他下樓,做飯,中間因為頭疼停了一兩次,切蒜末的時候還差點切掉了自己的指甲。
裝盤,上餐桌。
眼睛看着二樓的走廊,那個房間的方向,他端起來碗,扒拉兩口,又放下來,端着東西晃晃悠悠上了樓。
花了兩趟,有驚無險。
背靠房門坐下,門板還好,但地面出乎意料的涼,尾椎骨頂着有些難受,他坐下去之後挪了好久的屁股,
“楊鈺,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我過去的事情。”
他端起來自己的碗,手肘環起來一個膝蓋,另一條腿伸直,
“就是我剛剛醒過來的時候那些事。”
夾起來一片黃光,送進嘴裏,嘎嘣兩下嚼下去,
“那個時候我其實挺糟糕的,真是挺糟糕的。誰都恨。真是的是覺得世界上沒有一個好人。”
一口米飯,入口沒什麼味道,嚼了一會開始變甜,但最終是酸的,
“我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那個時候,我爸爸在鄂西勘探,山裏面,一去三年,我媽媽總有大案子,也是根本不着家,我基本上就是在冶錫叔叔,我爸爸的弟弟那邊長大的。”
豆腐進嘴,嚼兩下,下飯,這一口吃完,他接著說道,
“冶錫叔叔是個記者,作家。這一點其實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是後來媽媽他們跟我說的。但是那個時候我還小,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總是在家裏,冶錫叔叔從來不出門。”
“而且每次去,他都會帶我看書——那一開始時候我不識字嘛,你知道,還太小,”張銘側頭看一眼門板,“然後他就會給我念,各種各樣的故事,他家裏書特別的多。”
“那個時候我記得自己最喜歡的一本書是西遊記,因為電視裏總在播,而且大家在學校也總會說起來——其實我記不得叔叔當時跟我說的西遊記是什麼樣的了,但是我總有印象,那本書的故事跟電視裏就是一樣的,特別神奇。”
“我媽媽知道這事之後,說過我幾次,說我不該老去打擾人家,但是冶錫叔叔從來沒有在乎過哪些,我每次去的時候他都特別的高興……”
張銘眼睛直直地看着對面的牆壁,彷彿那個中年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白襯衣袖口捲起來,總是太長的長褲,清瘦的身材,露出來的所有關節都看得見骨頭。
長臉,窄下巴,帶着一副厚實的琥珀色圓框眼鏡,眼角耷拉着,眉毛很濃,看人的時候總是分不清他是眼神不好還是在笑。臉上總是不幹凈,亂糟糟的鬍子從來也不變長,但從來也不消失。
湊近了之後,身上總是有一股味道,但張銘永遠弄不清楚那個到底是墨水,還是舊書。
“他是個好人,好到簡單的那種。孩子感覺得出來。我總覺得很奇怪,我小時候就對別人的情緒特別的……啊,說遠了。”
張銘晃了晃腦袋,端着飯碗,又吃了幾口。
“冶錫叔叔跳湖那天我也是去找他,那時候媽媽一個星期沒有回家,我的飯錢早就用光了,在家裏蹲了兩天,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不過去他那邊的具體的過程我記不得了——那天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我怎麼到的湖裏,冶錫叔叔為什麼要去跳湖,他跳之前說了什麼……但是我知道那個湖裏不止我跟叔叔,還有第三個人。那就是我記憶的全部。”
“據他們說,我被救起來之後失去意識了將近半年。爸爸回了家,媽媽也是停薪留職,兩個人輪流看護我。”
“我想你能夠從‘迷失’裏面把我喚醒,但是他們不能,就是因為這些事情吧。他們對於我有着源自內心的愧疚。”
到這裏碗裏的飯已經吃完了,張銘站起身來,拿着自己的碗筷顫顫巍巍起身,
“楊鈺,我吃好了,飯菜都放在你房門口,我去收拾一下,大概九點多的時候再回來。”
這一次的紙條上寫着:
“不用那麼麻煩。”
下樓,洗碗,回自己的房間跟老媽知會了一下情況,曾律師抱怨了一些民事律師收費又高效率又低,刑事律師忙死忙活還賺不到錢之類的老話。
然後看了一陣伍濤的“直播”,發現西安那邊的牛肉麵麵湯都加了蘿蔔片,但也不太確定那個蘿蔔就是湯里的,因為伍濤還提到了一些關於酸蘿蔔的事情。
等到九點來鍾,再一次下樓。
房門口的飯菜已經不在了,碗筷也已經洗好,張銘檢查了一下垃圾桶,被倒掉的不多。他來到二樓,坐回之前位置,
“楊鈺,我回來了。”
看一眼門縫,沒有東西,張銘接著說道,
“我知道這樣一直坐在你房門口念念叨叨挺煩的,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脆弱的人,你肯定不會做什麼傻事。但是我不太想讓你一個人待着,。”
蒼白的月光鋪在走廊上,照亮張銘伸直在地板上雙腿,他目光落在走廊盡頭的高窗之外,今晚看不見星星,月亮孤零零地掛在中天。
“楊鈺,今晚的月亮好圓啊。”
他這麼說著,心裏深深知道,事情才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