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書
()傷口處還未來得及塗抹藥物,薇寧只覺動一動便痛不可擋,落在眾人眼中,便是她無法做到在一刻鐘內抄寫完這篇《修身賦》。她剛要說話,有人已先開口道:“師尊,女兒家面嫩,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刻鐘內抄錄完,怕是力有不逮,不如……”
原來是先前在閱江堂外的那個男子,不知何時已坐到了國師身後,含笑看着她。他稱國師為“師尊”,乃是國師的第二個弟子,名叫焓亦飛,這會兒見眾人的目光被引到自己身上,並不覺不妥,唇際的笑反倒更歡暢。國師緩緩坐直身子,閑淡地道:“你倒好心,可幾位大人定下的事卻變不得。”
在場那些熟知焓亦飛來歷的人皆知他並非對薇寧起了憐香惜玉之心,此人行事素來不按常理,沾上誰誰就倒霉,今日竟出言幫薇寧,真不知是她的運氣還是晦氣。
薇寧雖不知這些,亦覺得他有說不出的古怪,只皺了皺眉。未到閱江堂時,她還不知道這裏面是個什麼情形,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此刻卻早已將心靜下,眼下這種情形未嘗不是機會。當下狀似為難地道:“學生恰恰纔被燙傷了右手,這……”
唐仕禮自然不悅:“我看只是推脫之辭罷了。”
“大人,學生還未說完,右手不能寫,學生還有左手,這樣可否?”
唐仕禮撫須沉吟,忽覺自己此番難為一個小姑娘毫無意義,傳出去未免顯得太過氣量狹小。若她今日寫得出來倒還罷了,若是不成,真要將她逼得無顏在學館中立足?不過聽她說用左手書寫時十分自信,又有些好奇。
他身旁坐都着的是孫撫,向來與他不太對盤,剛剛便有意提點薇寧,這會兒偏開口道:“這位學子氣度倒是可嘉,唐大人,就准了她。”
唐仕禮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既是孫大人為你求情,便准你左手書寫。另外,你手傷不方便,來人,筆墨伺候。”
很快一切便準備好,石屏前放了張桌案,上鋪白紙,磨墨的小侍被焓亦飛揮退下去,竟是要親自為薇寧磨墨。
薇寧來到石屏前,細細端看了一番,這座石屏是用整塊的紫石雕刻,約一人多高,邊角雕刻着梅蘭竹菊四君子,女帝所書《修身賦》字體工整,法度森嚴,想來出自名家之手。她還未執筆,焓亦飛在一旁低笑道:“這些老頑固難纏得緊,不若我替姑娘求求情,讓師尊免了你的責罰?”
他說得容易,都到這份上了再說不寫,那和寫不出來有何兩樣,薇寧不願同他說話令人注目,看了他一眼便將注意力放在石屏上,拋開心中雜念,默記起來。
焓亦飛被那一眼看得磨墨的動作微頓,不知是否錯覺,這少女眼中的教訓意味十足,令他有種少年時被大人捉到錯處時的感覺。
少傾,薇寧抬起左手拈起筆勻了勻墨,竟是手下不停,如行雲流水般一路寫下去,眾人見她左手執筆竟是與右手一樣順,寫起字來無半分生疏,且連頭也不抬,原來剛剛已將整篇《修身賦》默記於心中。左手書寫倒還罷了,難的是短短時間內將並不算短的文章記下來,先前那些瞧不起寒門出身的學子不禁佩服,就連在座的大人們也暗暗點頭,看來女子習文亦可有皎皎者。
焓亦飛離得最近,他已收起輕視之心,手裏磨墨的動作不停,只盯着薇寧翠綠衣袖裏露出來的那段皓白雪腕看,差些將墨磨得溢出來。
待薇寧擱了筆審閱一遍,剛好到了一刻鐘。剛剛她在謄寫之時也能感覺得到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最讓她不自在的不是身邊這個國師弟子的目光,卻是從上座的幾位大人的方向而來。她剋制着不去查探是哪位大人,低垂着頭退在一邊道:“大人,學生寫完了。”
小侍將寫好的紙張奉到國師面前,他卻連看也欠奉,幾位大人只好輪番看了一回。這些花白鬍須的老大人們自身學識不凡,對書法上的造詣更是功力深厚,薇寧謄寫的這篇《修身賦》字體秀麗,落筆不俗,還是用左手書寫,可見下過一番苦功,不由紛紛誇讚。
唐仕禮已起了惜才之心,頷首道:“不錯,難得左手也將字寫得這麼工整,算是入得了眼。”
“唐大人,何止是入眼,已可入品。”孫撫笑呵呵地說了一句,唐仕禮也不生氣,今日不過是跟着國師來露個面,碰上薇寧也算是意外收穫,想來這批學子中也不儘是庸才,心中原本那些不平之氣稍退。
忽聽孫撫輕咦一聲,指着紙中一字道:“只是這裏卻有個錯字!”
他這麼一說幾位大人都看過來,唐仕禮問道:“哪裏?”
他眯起老眼看了看孫撫所指之處,只見其中一句“梅當淡雅素潔,竹當堅韌青柔”里的梅字少了正中一點,若不細看,根本不瞧不出來。
薇寧此番因禍得福,在眾人面前出了回彩,雖然是憑本事得來的,可自有不服之人,只覺她左手書寫不過是嘩眾取寵的手段,如今聽說錯了一字,不由幸災樂禍。要知道謄寫《修身賦》本身並不難,難就難在兩處,一是時間,二是內容不得錯一字。《修身賦》乃是帝王書,寫錯一字也要受罰,這樣的錯處可比在開館之日遲到嚴重得多了。
唐仕禮不滿地看了一看孫撫,心道你剛剛一直出言相幫,如今卻偏來難為,是否要與老夫做對到底?他咳了聲問薇寧:“我看你通篇行文流暢,並無其他錯處,為何偏偏少寫這一點啊?”
“回大人,只因梅字與學生亡母名字中有一字相同,為避母名諱,每回寫到梅字,學生總是少寫一筆。”其實薇寧已盡量將梅字的下一點寫得長些,看似兩點連筆,誰知還是被人看出來。
唐仕禮怕再有人為難,忙道:“原來如此,也算是孝心可嘉。”
孫撫則朝着皇城方向拱手道:“不可,想陛下九五至尊,豈是尋常婦孺可比?君恩大於天,你這分明不把陛下放在眼裏!縱然孝心可嘉,卻是不能收錄,還是讓她離開學館罷!”
離開學館!剛剛一意替薇寧解圍的孫撫孫大人轉眼便要無情地逐她離館,實在是叫人費解,可他偏又沒說錯,此事可大可小,唐仕禮看了周圍默不作聲的人,不由嘆息。
“學生自然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薇寧此言一出,眾皆嘩然,只聽她又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是要放在心上。若日後葉薇有幸入朝為臣,當為朝庭,為天下百姓考慮。若是天天只是看着皇上喜怒,不過是阿諛奉承之輩。況且都說忠孝兩全,忠又不是寫出來看的!當今陛下是明君,定不會為學生寫錯一個字降罪。”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草廬內一時寂靜無聲。被一個小小學子這麼反駁,孫撫臉上有些掛不住,陰沉着臉道:“你的意思是若陛下降罪與你,便不是明君了?小小學子竟敢妄議陛下,誰給你的膽子?”
這卻是又一道罪名了,國師突然發話:“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他是主官,這裏以他為尊,只見國師說完這沒頭沒腦的話後站起身便走,孫撫卻不敢再說話,與唐仕禮互瞪一眼也跟着離去,留下諸多學子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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