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下)
時間又朝前邁了一大步,汀爸前後打過三次電話,沒得到沙小弦的回應,就再也沒打擾。丁子健照樣三日一大訪,兩日一小蹭,樂不思蜀地找沙小弦玩。
冷雙成生了一個男孩,叫顧庭軒,正待在家中靜養。她的內測賬號轉交給徒弟小丁打理,小丁也不客氣,每天操縱着角色“沉淵公子”到處PK。
閱覽室很大,不斷傳回遊戲裏的劍戟嗡鳴聲,很是鬧騰。
“快,快,安信,九點鐘位置,刺客在樹枝上面!”
沙小弦翻開一頁世界地理圖冊,順手拿起一本英文字典。
“我靠!”小丁哀號,斜眼看向電腦屏,“安信,好歹你也是GM吧,PK起來太菜了。”
音箱裏突然傳來一道清亮女孩聲音:“小丁,我們老大叫我外出跑腿,我先下了。”
“喂,捲毛安!捲毛安!”儘管小丁連聲叫個不停,他的網游世界依然沉寂了下來。他關了網游頁面,又蹭到沙發旁扒在扶手上笑:“沙寶,我們去看電影吧。”
“沒空。”
小丁憋着嘴站在一邊。沙小弦抬頭問:“怎麼不去泡安信?”
小丁摸出一塊口香糖,塞進嘴裏咬了一截,將剩下的對着她:“要不要?要不要?”收到一個冷眼后,又怏怏地說:“捲毛安有喜歡的人了,暗戀那男的兩三年,我開推土車來都撬不動牆角。”
沙小弦看他失落的樣子,笑得開心:“那你別找我摻和,我也有喜歡的人了。”
小丁馬上蹲在她面前,像只好奇的袋鼠,歪着頭左看右看:“沙寶喜歡誰?楊哥嗎?他人很好,不會趕我走的。”
楊散那邊其實是她先打過招呼,她當時就說了一句“小丁幫過冷雙成很大忙”,此後,只要在容忍範圍內,楊散絕不多說一個字。
其實除了李銘遠,他也沒把任何人當成威脅。小丁在這裏蹭吃蹭喝,他照樣禮待,有時提出異想天開的要求,他也一併答應。
小丁總是摸着下巴回味“楊哥不容易啊,不容易”,至於怎麼個不容易法,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對着沙小弦乾笑:“我怎麼老覺得你和他貌合神離,不像外面報道的‘伉儷情深’?”
沙小弦不理會這個大孩子。
他還在咂摸:“國際華人網每隔一個月就公佈楊哥近況,那個‘金元寶’總是躥到論壇上來掐,據說昨天還把她掐哭起來了。”
沙小弦闔上書,微微嘆息:“她是為了她舅舅慪氣。”
小丁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眼睛裏的光亮了:“貓膩,這裏面絕對有貓膩,那個元寶她舅是誰?你認識的吧?”
今天,當小丁滿臉期待地蹲在沙發前,沙小弦總算抬起了眼睫,刷出一線清寒:“我當然認識。他叫李銘遠,是新加坡封賞的銘少爺,春節過後要和向家千金訂婚。”
小丁再套口風,她拒不回應。
李銘遠的心思和她的心思隔在萬里重洋對岸,歷經風雨洗禮,漸漸斑駁不清。每天看書、做填字、陪小丁或安信外出,生活如同楊散一樣有規律。她好像是隱居者,藏匿在這棟莊園式的公寓裏,迎接每一次楊散的歸還。
一年將近,楊散的身體已經有了很大起色,穿上今冬新款男裝,襯得體格挺拔清雋。2010聖誕節時,他帶着沙小弦參加了商業街的年終晚宴。
兩人棄了車,沿着大理石街面步行,不斷有孩子戴着尖尖帽子揮舞着星火棒從他們身邊穿過,笑聲宛如銅鈴飄散在聖誕樹間。到了以前光顧過的老Burberry品牌店,楊散停住腳步,透過玻璃櫥窗看裏面。
一株青藹藹的松針樹圍鑄在銅護欄中央,枝條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商業標籤,其中有一枚是屬於沙小弦的,她曾經留下了“形影相依,永不分離”的簽名。
那時的她被稱呼為他的影子,愛得無憂無慮。
“阿澈,你為什麼喜歡逛這裏?”
“等我發達了,我買斷Thomas品牌送給你。”
八年時光像是一面鏡子,清楚鑒證了這對戀人的相識、相戀、分離、聚首,再次使用魔力將他們送到商業樹前,細看他們的變化。
櫥窗前的身影靜默如畫,仿似鑲嵌在背景絢麗的老底片中。
“走吧。”沙小弦卻沒有多瀏覽,站在左邊說了句。
楊散收回恍惚的目光:“沙寶,你真的一點不留戀?”
“這條街也改了樣子,人總是要朝前走的。”
宴席上觥籌交錯,喧聲如潮,衣冠楚楚的男士圍聚在一起,談論的大多是時政要聞。楊散將沙小弦牽到休息區坐定,走開為她拿熱飲。
有晚禮服美女輕聲笑語,對周圍評頭論足:“看來看去,全場就兩個男人能吸引眼球,一個是有款有型的楊散,一個是華人圈新貴趙璟生。”
“趙璟生?什麼背景?”
“那帥哥沒什麼緊要,關鍵是他爸厲害——你想想,投資大鱷趙毅打響了新加坡的名聲,他兒子身價又低到哪裏去?”
沙小弦看到一名二十齣頭的年輕男人越過沙發組,拿起一杯雞尾,模樣斯文俊秀。他迎上楊散的腳步,當先打招呼:“楊先生。”
楊散笑着頷首,還是走過來將飲料遞給沙小弦:“趁熱喝。”聽口已經開啟,散發溫熱的煙氣。沙小弦伸手接過,他才返身陪那名新貴人物趙璟生寒暄。
“令尊身體怎麼樣了?”
“還行,國外氣溫比國內高,爸爸住得也要舒服些。”
楊散微微一笑:“令尊仍是致力發展房產業?”
趙璟生和盤托出:“他忙着投資新型娛樂獅子樓,想在年後動工修建。”
沙小弦的手巍巍一頓,一兩點飲品飛濺了出來。
楊散看了她一眼,沉吟下,又神色不驚地問:“獅子樓的地盤不錯吧?”
趙璟生笑:“聽說是坐北朝南,氣吞宇內,位於黃金地段。而且有位後台硬的融資夥伴,應該算不錯了。”
楊散頷首回應,不再多說什麼,結果還是趙璟生說出了此次寒暄目的:“楊先生已經榮任投資團的主席,如果去新加坡,歡迎您多關注下趙家的產業。”
晚宴歸來,沙小弦一路斂眉抿唇,坐在車裏的身子像是一尊雕塑。楊散在她右側,仍是一如既往給她檢查好安全帶,也不打擾她神思。臨睡前,他拎來一本《圖說天下》翻開彩頁,用恆溫的聲音給她讀了一段索利茲伯里的風景,突然闔上書問:“Stonehenge在哪裏?”
沙小弦反手抓着腦袋下柔軟的枕頭,眼睛盯住空氣。
“旅遊時你和蕭太太去過這個景點。”他淡淡提示。
結果仰視的人還是仰視,沒反應。
楊散突然站起身,在她嘴唇上重重一吻。
沙小弦總算回神了,抓住睡衣袖口擦拭嘴唇,並大喊:“幹什麼!”
楊散站得紋絲不動,垂眼看着她:“一晚上心神不寧,是不是想去新加坡?”
沙小弦既沒默認也沒否認,雪白的臉上也沒什麼端倪。她直楞楞地盯着他,像是雕塑畫裏的小木人,最後,他結束漫長的對視,轉頭走了出去。
“等過了我的生日再去。記得送我和李銘遠一樣的禮物。”
床頭沙發里留下那本插畫,精美的巨石陣赫然呈現在扉頁上。沙小弦翻個身,看着圖冊慢慢地說:“Stonehenge,‘天涯海角’前一站,史前青石遺址——這問題有什麼難的?”
楊散的生日是1月1日,預示着新生的第一天。沙小弦等他工作歸來,站在大廳餐桌前抬了抬手:“每天都是你做給我吃,今天我特地請大廚給你置辦。”
潔白的餐巾上已經鋪好了銀制刀叉,柱台旁擺放着大株香水百合,氛圍高雅。
楊散脫下大衣,露出整齊的內裝來。他對她微微一笑:“謝謝。”
沙小弦交握雙手,嘴角不起過多笑紋:“希望能留給你一個美好的回憶。”她傾身為他倒了一杯紅酒,捲起的酒液像是一匹絲綢,在玻璃杯壁輕輕晃蕩。他看着杯身,半天才能問:“沙寶,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陪了你一年,時間足夠了。”
楊散一飲而盡,醇香的酒甜也不能藏住話里的苦澀:“當初你為什麼留下來?”因為說到底,即使他強留,她也不會完全配合。
沙小弦笑得坦蕩:“想你身體好起來,讓我沒負擔地活着。”
“僅此而已?”
“嗯。”她窸窸窣窣地鏟米露喝,風格習慣和以前一樣,認真地吃,很難受外界打擾。餐桌對首一直傳過熱切的眼光,她低頭吃完晚餐,才開口說:“上次來這裏看你,我也說過一句話——‘楊散,如果你什麼事都儘力了,應該沒遺憾了吧?’我的本意還是這樣,經過這一年相處,我默許你所有作為,就是希望能盡量安撫到你,讓你沒那麼多痛苦。”
沙小弦站起身,伸手攤開一方折得齊整的手帕,微微一笑:“Burberry藍色九宮格,經典紳士系列,送給你。”
楊散坐着沒動。兩人所隔的距離不過幾米,他卻艱難地扶住了桌角。
“生日快樂。”
她轉身走了出去,留給後面一個堅定的背影。
餐廳里突然空曠了起來,只有桌上的美酒晃動着鮮艷的紅,氣味奢迷。楊散緊執酒杯,沉默地喝下一次又一次,他的眼睛越來越黑,臉色卻越來越白。
不知過了多久,穿着羊呢外套的豆豆安靜走進來,出神地看着他。
楊散連忙放開酒杯,浮現一個溫和的笑容:“豆豆怎麼了?”
孩子走到他身邊,輕輕拉拉他衣袖:“叔叔不要傷心,豆豆來陪你。”
豆豆的眼睛宛如質地純正的璞玉,光色溫和,定住時凝聚了一切神采,帶了白澈的影子。楊散蹲下身,將安靜秀氣的小天使抱在懷裏,摟得緊緊的:“謝謝你,豆豆。”他漸漸地哽咽起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樓上,沙小弦估計着豆豆平靜楊散所用的時間,也默默閉上了眼睛。睡至半夜,她仿似心有靈犀,猛然睜眼一看,果然發現楊散穿着高領毛衣,坐在床頭的沙發里。
柔和的燈輝傾灑在他身上,將他靜默的樣子剪成了一個時光倒影,彷彿橫亘了八年悠久歲月,先前的那種沉重褪變為現在的蒼白。
他就這樣坐着一動不動,看她熟睡如昔。
沙小弦伸出手,碰了碰他冰涼的手背,聲音盡量不起變故:“去睡吧,楊散。”
這個時候,楊散和他的影子都僵硬得冷淡,他的身體裏一直留了個倔強的小人形,只要面對着她,他就掙不脫跑不掉。
“明天我送你去機場。”沉默了這麼久,楊散才能開口說,“我對外宣稱我們的婚禮是一一年二月二號,我會堅持到今年的最後一天,李銘遠如果對你不好,這個婚約仍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