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龍抬頭
開元二十二年,二月二,龍抬頭。
大唐的關中,下了一場春雪。
飛花碎玉聯翩飛灑,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清晨,蕭珪拉開吱啞聲聲的老木門,看到眼前這個熟悉的小小村莊,已是春色換了銀妝。有裊裊炊煙,正一如往常的飄然升起。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面露笑容的輕吟幾聲之後,蕭珪穿上一雙木屐,走下僅有六階的門梯,穿過寸許積雪的庭院,驚起了幾隻正在雪地中刨食的麻雀。
他走進雜屋將一捆劈柴被抱了出來,堆放於避風處搭成了金字塔的形狀。火摺子輕鬆點燃了去歲存留的枯草,火苗順利升起。
青煙裊裊中,白雪映照出晨曦的光芒,如夢幻影。
蕭珪往火堆上架起一個瓦瓮,從井裏打出冒着熱汽的井水倒入瓮中。然後依舊踩着他的木屐,拿起一把殘留着去歲灰塵的老舊木鏟,和泛黃竹枝編成的大掃帚,開始清掃庭院中的積雪。
他掃得不緊不忙,每一掃帚揮出的力度幾乎都是一樣,能恰到好處的既掃去了積雪,又絕不掀起曾被春雨灌潤的污濁泥土。
掃完庭院,蕭珪就用這一堆白到極致的雪塊,去堆一個雪人。
他很用心,幾乎全神貫注。如同是在面對,羅浮宮里的斷臂維納斯。
金字塔的劈柴燃起一尺高的火焰時,瓦瓮散發出氤氳熱汽,雪人也堆成了。蕭珪拿來自己的一個襆頭給它戴上,退後三步細看了幾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是蕭珪來到大唐之後,所經歷的第七個清晨。
蕭珪很滿意現在這樣的生活。身邊的一切,彷彿都充滿了蓬勃的生機與新鮮的樂趣。
隨後,蕭珪加快了自己的動作,這讓他顯得稍微有點忙碌。
他倒出瓦瓮中的一半溫水用以洗漱,然後往瓮中倒入半碗粟米,準備熬出一瓮黃澄澄的濃稠米粥。這將是它的早餐。
等粥熟的時分,蕭珪用帶着銹跡的鐵鉗,從火堆里撿出那些燒透了不再冒煙的赤色火炭,一塊一塊的將它們放進土陶的大火盆里,蓋上鏤了氣孔的瓦蓋,再將火盆搬入屋中。
掩上門,關上窗,屋子裏很快就變得暖和了起來。
屋中的火爐旁邊有九張矮小而陳舊,但一塵不染的三尺木幾。蕭珪依次往每張木幾之上,端端正正的鋪上寬一尺、長兩尺的半熟黃麻紙,分別用鎮尺壓住。
在屋中靠西邊的位置,是一張比較大的木幾書案。蕭珪把剩餘的紙張放到上面,擺在了一本藍色封皮的《論語》旁邊,依舊用鎮尺壓住。
做完這些,瓮里的米粥已是熬出了香味。
蕭珪撕開一塊干硬的黍餅放進大陶碗裏,再將熱粥攪到濃稠倒入碗中令其浸泡。再加上一小碟帶着茱萸辣味的鹹菜。這樣的早餐在大唐的鄉村,已屬豐盛。
吃罷早餐洗凈了碗瓮,蕭珪對着屋中那一面帶有貞觀鏤印的百年銅鏡整好衣冠,然後打開門走到了屋檐之下。
舉目望去,院外結伴走來一群歡聲笑語的孩童。
時間,總是被他掐得這樣分毫不差。
蕭珪一眼就將他們點完了數,九個,不多不少。大的七八歲,小的不過五六歲。
看到這些穿着厚實冬裘的孩子們,宛如一群小企鵝笨拙而匆匆的走來,蕭珪臉上再一次浮現出笑容。
孩童們看見蕭珪,立刻止住嬉笑,連忙走到乾淨的院子裏來。整整齊齊站作一排,一同叉手抱拳,對蕭珪彎腰下拜。
“祈福納祥,先生安好。”
蕭珪記得,自己曾在巴黎遇到過一位來自中國的專業茶藝師,用和這些孩童們一樣的“叉手禮”,跟自己打過招呼。
當時的感覺,真是古樸而親切。
“入郡腰恆折,逢人手盡叉”,叉手禮於大唐最為盛行。一個連叉手禮都行不好的人,定是要被人恥笑的。所以,教這些孩子們行好叉手禮,也就成了蕭珪這個鄉間塾師的一個,重要“教學任務”。
他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姆指,做出了一個“叉手禮”的標準示範動作。那些孩子們全都認真的看着蕭珪的每一個動作,很用心的模仿。
有幾個施禮並不十分標準的孩子,漸漸都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動作。
蕭珪滿意的點了一下頭,“好。”
孩子們紛紛收攏了小手兒,用嘴哈氣。
“冷嗎?”
“不冷、不冷!”孩童們歡快的回應,很多人已經把眼神,投到了那個雪人的身上。
蕭珪說道:“今天你們誰能在午食之前,將《論語61學而》篇一字不差的通篇背頌,這個雪人就送給他。”
“好耶!好耶!”孩童們一陣歡呼。
“先生,先生,若是贏得了雪人,可以將它搬回家中么?”有孩子問道。
蕭珪笑着點頭,“可以,只要你搬得動。“
“那,那襆頭也能一併搬走嗎?”孩童們發出一片調皮的笑聲。
“可以。”蕭珪道,“只要你阿爺不揍你,儘管拿走。”
“哇,那我可不敢!”
“要讓阿爺知道,我對先生不敬,定要打折我的腿!”
蕭珪笑呵呵的點頭,“莫再嬉鬧,進來上課。”
孩童們活潑而有序的進入屋中,蕭珪最後一個進來,掩上門。
“哇,學堂里好暖和!”孩童們發出一陣欣喜的歡呼。
蕭珪走到靠西的小几邊,坐在了坐榻之上。
孩童們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直身端坐,叉手抱拳而拜,齊聲道:“恭請西席,授業解惑。”
漢時留下的傳統,保留到了如今的大唐時代。教書的先生坐西朝東,尊謂之“西席”。
蕭珪翻開《論語》,“今日課業,《論語61學而》篇。《千字文》,生字八個。現在開始。”
在一片朗朗書聲當中,蕭珪度過了他在大唐的第七個上午。
很遺憾,沒有一個孩童能在午食放課之前,成功背頌《學而》。這對於一群剛剛啟蒙的孩子們來說,確實很有難度。
但這樣的難度也明顯激起了幾個學生的雄心壯志,他們聲稱回家之後定要用心溫習,要在明日午食之前將大雪人搬回家去。
在一片歡快的嘻鬧聲中,九個孩童放課回家去了。
他們都住本村,家離學堂——也就是蕭珪的陋室——並不遠。
蕭珪站在茅草搭建的屋檐之下,靜靜的目送這些孩子們全都安然走過了,自家屋前不遠處的那一條蒼老木橋。
然後他回到屋中收拾課堂,為明日的教學而做準備,一切有條而不紊。
就是這樣的生活,已經機械的重複了七天。
對常人而言,這種生活無疑單調而枯燥,沉悶且無趣。
但蕭珪卻一直甘之如飴,並且每天都能發掘新的樂趣。
因為眼前的生活,就是蕭珪曾經的夢寐以求。
蕭珪現在已經無法理解,自己當年為何會做出那樣驚世駭俗的決定,從而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記得那時,自己還是英國格拉斯哥大學考古系的一名研究生。
因為在網絡上看到了一些中東極端組織的殘酷視頻,自己和其他幾位同學一同激憤難當、熱血上涌。於是大家一同加入某個號稱“合法”的跨國軍事企業,以正義之名來到中東成為國際雇傭兵,熱誠而又單純的,想要給這裏的難民帶來庇護與和平。
就這樣,蕭珪開啟了長達七年的傭兵碟血生涯,見多了被槍彈打碎的肢體,與捆着炸藥衝進人群的暴徒。
在此之後,原本以考古為專業的蕭珪,鬼使神差的又成了一名縱橫於歐美之間的飛天大盜。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他尋獲無數流失於海外的華夏文物,先後被三十多個國家通輯,被數以千計的仇人日夜追殺,最親密的戰友與最愛的女人,全都紛紛離自己而去……
當身邊已經再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人,蕭珪徹底厭倦那種精彩過頭的生活,他開始渴望平淡和寧靜。
他試過小隱於野,大隱於市,無一例外的全都失敗了。
但對手總是很弱,自己又絕不可能自殺。
那種被回憶填滿到沒有一絲縫隙的生活,於他而言只剩折磨。
直到一場無可抗拒的車禍成全了蕭珪的心愿,讓他附魂於一個同名同姓的倒霉書生身上,從而得以“大隱於”一千多年前的大唐開元時代,
哪怕是在小說電影之中,也很少會有哪個穿越者會像蕭珪這樣,從一開始就坦然接受,並真正愛上自己的新生活。
還是無官無爵、無超級老爹、更無黑科技系統,微卑如塵的窮酸生活。
上天很少會真正恩賜於誰。但蕭珪現在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幸運兒。
他早已想好,要在來到大唐的第七天,為自己準備一份豐盛而極富儀式感的午飯,來慶祝自己的頭七回魂,求仁得仁。
剛好今天又是“龍抬頭”祈福納祥的日子,多好。
但是家裏,一共只剩半瓮粟米兩張餅,這距離蕭珪預想中的豐盛實在相差太遠。
他打開那個磨到了禿皮泛光的木質小錢盒,兩枚銅錢,發出叮噹清脆聲。
肚裏傳來咕咕的聲響,示以積極的唱合。
“我蕭珪就是窮死、餓死、去要飯,也絕不再做飛天大盜!”
他拉開那一扇吱啞聲聲的老木門,穿上木屐,走下僅有六階的門梯,穿過沒有積雪的院子。
二月二,龍抬頭。
蕭珪第一次,離開了他大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