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侯府千金打落泥塵21
王家宅子裏多了兩個貴客,妙妙卻消失了,她再一次出現是在一月後,帶回來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蛇,簡單同王家人交代幾句,又領着張幀鑽入她專用的葯室,夜以繼日地忙了好幾日。
這之後,陳琮換了方子、開始拔毒,林翩翩則在妙妙安排下泡各種稀奇古怪的葯浴、改善體質。
這一日,董大愁眉苦臉來找陳琮,抱怨連連:“爺,琬姑娘使喚弟兄們去醫館打雜,這幾天,不是曬葯搬葯上藥切葯剁葯,就是大太陽底下維持人群秩序,未免也太大材小用……我以前可是拿過頭等功的參將!你聞聞,我身上一身藥味兒比你還重!”
看陳琮無動於衷,還隱隱露出幾分真心笑意,董大臉上的不忿更明顯,瞪着眼哀嚎道:“爺,你不厚道!弟兄們跟着你出生入死多年,如今淪為打雜跑堂,你居然還笑的出來!”
接受過幾次診治的陳琮正在槐樹下看書,如今的他,脫下了終年不離的銀狐大氅,驕陽下,手握一卷兵法,似一塊洗去塵土的上等玉石,格外溫雅雋秀,像極了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士子,而不是精於打鬥、上場殺敵的將領。
“董大,你可知我現在的身份?”陳琮掃了他一眼問。
董大回想片刻,確定自己今日沒喊錯稱呼,這才一顆心落回胸腔,穩穩地回:“爺是求醫的病人。”
陳琮捻動紙張,翻過一頁,含笑搖頭道:“非也,我現在只是琬姑娘的一個護衛。”
不是王爺,不是將軍,不是病人,只是一個護衛,護衛要聽琬姑娘的安排,護衛的僕從自然也由得琬姑娘安排。董大反應一瞬,領會到了這層意思,眼神頓時變得哀怨無比:“爺都不去試一試,就放任弟兄們吃苦丟臉。”
陳琮輕輕拂去膝上一片落葉。
試一試?
沒用的,小姑娘看起來和善,其實為人行事頗有章法,絕對不會因為他去說幾句,就放過送上門的免費幫工。
‘你聽我的,他們聽你的,何以我不能直接使喚他們?算了,我也不必糾結這個,如果非要你出面吩咐,他們才肯老老實實去醫館幫忙,那你現在就去下達命令吧。’
‘王家不是酒樓客棧,也不養閑人,他們要住在我這裏,理當回以相應勞動,我並不覺得我的安排有何不妥,若是接受不了,離去便是,好聚亦好散,王琬並不勉強……’
或許她的回答遠遠不是這兩個中的某一個,但殊途同歸,結果總是一樣。陳琮幾乎能想像出小姑娘地和他談論這件事的表情和語氣,嬌花私的面孔上必然淺笑盈盈,和和氣氣,還有理有據。
思及此,他嘴角弧度不由得輕輕上揚,吩咐道:“此事日後休要再提,傳話下去,都聽琬姑娘的安排,就說是我的意思。”
明明來找王爺是為替大家出頭,頭現在王爺出了,卻是為的對方,董大心頭鬱悶,可想而知,悶悶應聲是便要退下。
剛轉身,卻看到自己剛剛談論的對象神態自然地站在不遠處,旁邊跟着提着藥箱努力憋笑的張幀。
董大臉皮厚,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故作驚訝道:“琬姑娘來給爺扎針了啊?我這急着去醫館幫忙呢,就不打擾你們了。”
離去速度之快,讓人側目。
妙妙莞爾:“我又不會吃了他。”
今日的診治步驟與往常沒太多不同,卻一室尷尬,認真來說,妙妙平靜淡定,張幀眼觀鼻鼻觀心當透明人,真正尷尬的人其實只有陳琮。
他沉默着,耳根子卻漸漸紅了,在妙妙催促的視線中,按着腰帶、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不僅沒將它解開,反倒死死地拽住,他沒有狼狽地別開臉,只是故作鎮定再次重複那個問題:“真的必須脫?”
捏着金針的妙妙把他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最後目光和他那雙深邃如夜的眸子對上,淡定道:“你不必覺得難為情,更不必顧忌什麼男女大防,在我眼裏,你只是個需要我矯正地不甚完美的軀體。”
需要矯正,不甚完美……
陳琮臉上的假笑僵了片刻。
他體內寒毒已拔出大半,剩餘那部分需在大腿根部扎針,小姑娘拿着針,十分合理地要求他脫褲子,他並非什麼看重俗禮之輩,但眼下一對上眸光澄澈、神態自若的妙妙,卻不禁猶豫起來,她還沒成親啊……她還是個小姑娘啊……這可不是扎個胸膛,扎個後背的事兒……褲子一脫,那就真坦誠相見了……
想到那個畫面,他氣血翻湧,有些受不住。
凌一旁的張幀也是個愣的,根本不知道他有多難為情,還義正言辭出聲勸他:“王爺,醫者父母心,我們從小和各種人體部位打交道,必要之時,無主的屍體也不放過……您要實在還是過不去心裏那個坎,您把我師父當男子看吧!”
你能把她看成男子?
陳琮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表達了這個意思,張幀還從中看成幾分惱羞成怒的意思,訕訕然不再多嘴。
妙妙什麼場面沒見過?
在現代世界當醫學生時,書上那些人體解剖圖鮮活的和真人似,更別說實踐課那些泡在福爾馬林里栩栩如生的各種器官和屍體……之後,在藥王谷生活的那幾千年,更是中西結合,把藥理毒理研究了個透,並統統在各種求醫者身上得到過驗證及反饋。
下半身而已,又不是見少了。
這個時代的那些框框架架根本困不住她的思想,但患者明顯不配合,她也干不出強扒人褲子的事兒來,只略無語地出聲,道:“還是你想讓張幀試手?他沒內力,施針效果不及我,但你要是願意當小白鼠,哦,不,是當練手對象——”
“不用。”陳琮忽地打斷她的話,再說下去,顯得扭扭捏捏,實在不像男兒本色,他以手握拳低咳一聲掩蓋自己的不自在,道:“是我狹隘了,琬姑娘既然都不介意,那便開始吧。”
說著,鬆開了褲腰帶。
一晃眼,蟬鳴聲殘,槐樹葉子上金光燦燦的盛夏被柔下去的光線暈染成了昏黃的秋日色彩。
陳琮的寒毒已拔出完畢,他在王家院子雞鳴而起,日日踩着晨光、把一把長槍舞出道道殘影,引得偶見過幾次的松果對此誇了又誇。
“太厲害了!不愧是瑞王殿下!”她在妙妙面前冒着星星眼,手腳並用的讚美他:“那槍簡直被瑞王殿下使活了,這樣‘咻’一下,那樣‘咻’一下,院子裏的落葉全都沒了,好厲害!”
眼光頗高的林翩翩對陳琮這些日子的表現同樣讚不絕口,笑盈盈搭着話:“殿下性子比之少年時,沒變多少,溫和雅氣,滿腹經綸,但功夫本事,卻高深許多,依我看,我那幾個哥哥那哪兒都不及他。”
的確很厲害。妙妙拿小銀勺舀了一口桂花酒釀味兒的涼糕含在嘴裏細品,舒服地眯起了眼,並對二人的評價做出了肯定:“是很不錯。”
短短時間內,就恢復到鼎盛時期,非常人所能為。
事實上,她第一次見到陳琮,就看出他不是等閑之輩,不止因為他那些戰無不勝、帶着傳奇色彩的光鮮事迹,更因為在此方世界,如此低劣的醫療水平下,他身中寒蛇之毒近十年,卻還活着。
簡直像個奇迹。
但她知道,這不是什麼奇迹,只是這個男人意志堅定,比尋常人更能忍罷了。
“不說他了,說說你吧。”妙妙話鋒一轉,把話題引到了林翩翩身上,笑眯眯地八卦道:“我怎麼聽說,你家裏給你做主,定了門親事?男方何人?”
對於妙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行為,林翩翩神情懨懨,長嘆一口氣,道:“燕京魏國公府的嫡次子,魏冉,再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這便是這個時代的悲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盲婚啞嫁。
以林翩翩爹娘對她的愛護,妙妙思忖着,想必和林翩翩結親之人除了顯赫的家世,為人如何、處事如何、本事如何、性子如何……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里裡外外都該被考察過,必是極讓林家人滿意,他們才願意鬆口讓她遠嫁。
但懷着以防萬一的心情,她又送了林翩翩一個綉着精緻花鳥紋的香囊:“紅的的避子,黑的斷命……白色的就不多說了,反正你知道。經我之手,誰也看不出絲毫端倪,若真有那一天,你放心大膽用便是。”
說這話時,她言笑晏晏,好不爛漫隨意,卻把門外的董大聽得渾身一涼,並再次堅定“惹誰也不能惹琬姑娘”的決定,順便為林小姐那位未來夫婿默默點了一根蠟。
“爺,還進去嗎?”他輕輕看了眼陳琮,他敲門的手已舉了有好一會兒,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一樣被琬姑娘的話嚇到了。
“當然要進。”
話輕輕落下,屈起的手指也落在微微敞開的門上,得到應允后,陳琮理了理衣袖,邁進室內。
他來尋妙妙,目的是行使“護衛職責”,不過妙妙聽了他的來意,卻並未讓他立即上任,露出很善解人意的笑,道:“我日後出門,若你得閑便跟着。不得閑,也無礙……若你有事要回燕京,也盡可離去,只要你記得承諾就行,三年時間,我王琬不多要一天,但你也不能少一日。”
這意思就是,我要你當我名義上的護衛,但不約束你的言行,你把這事兒記着就成。
董大頓時瞪大了眼。
他以前錯了,錯的太離譜了琬姑娘真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好人!但他還未來得及替陳琮找出幾個非離去不可的正當理由,就聽見自家王爺風度翩翩地婉拒了,道:“琬姑娘好意,我心領了,邊境太平,燕京平靜,我雖然是個有着‘戰神’虛名的親王,但養病多年,早不管事了……既然言出,定當必行,接下來的日子,叨擾姑娘——”
他煞有其事地沖她施了一個主僕之禮,利落改口道:“不,護衛陳琮叨擾主子了。”
*
兩年後,燕京,魏國公夫人照往年慣例,設了賞花宴,邀請各貴府的女眷前來賞景玩樂。
“清平郡夫人,你來得這般晚,待會兒席上可得自罰三杯。”
富貴錦繡的前廳里,遲來的貴夫人受到了大家的廣泛關注,一是因她從不曾在任何場合遲到過一時半會兒,一是因她性子好,人緣好,那些投射而去的目光並無多少惡意,更多的是戲謔。
清平郡夫人喘勻了氣,笑答:“哎,還不是我那傻兒子聽我要帶他妹妹來玩,非要鬧着一起,安撫許久,再出門便耽擱了。”
全燕京都知道清平郡夫人有個當做眼珠子看的傻兒子,也正是為了給傻兒子積攢福氣,清平郡夫人這些年,一改做小姐時的驕橫跋扈,變得親切友好,做下不少善事,成了燕京城裏遠近有名的大善人。
旁邊有和清平郡夫人交好的夫人,嗔她一眼,打趣兒道:“你呀你呀,弈哥兒已經不傻了,還整日傻兒子傻兒子喊,也不怕他和你這個母親生分。”
這個消息,把眾人炸了一炸,清平郡長子傻了七八年,瘋瘋癲癲,嘴歪鼻斜,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那種,不傻了?怎麼可能!
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圍着這個話題聊起來,又是誇清平郡夫人好福氣,又是誇她愛子之心感昭日月,而句句話的重點卻都在打聽這件事是真是假,怎麼回事。
視線中心處的清平郡夫人撫了撫鬢上花,頭一次沒在問起傻兒子時流瀉出愁緒,而是精神奕奕地回她們,道:“說起來我今日跑這一趟,賞花在其次,最主要是特地替我那傻兒子前來感謝魏國公夫人……”
她向堂上坐着的魏國公夫人投去真誠感激的目光,道:“若非您替我引薦琬姑娘,我兒只怕還混混沌沌,被人罵痴喚傻……”
一番話聽下來,大家疑惑的目光化作一抹瞭然,原來是魏國公夫人給清平郡夫人引薦了一位神醫,治好了清平郡之子的痴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