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番外 鵲登枝(十二)
“胡鬧!”
卻是靖海侯,重重出聲了。他渾身發著抖,顯然到了崩潰的邊緣,卻仍是強撐着口氣,推開尉遲圭,勉力站了起來。
“這樣,這樣勉強人家換來的親事,有什麼意思?不談也罷!”
成帝背着臉,悄悄抹去眼角的淚,也看向了許惜顏,哽咽着說,“昇平啊,不勉強的,對不對?阿釗是個好孩子,朕也一直想給他賜婚來着……”
這話,近乎是懇求了。
而說話的人,可是一國之尊,是皇上!
就算韓琅華曾經不那麼討人喜歡,可她最後能為了幾個平民的孩子,讓出生存的機會。光憑這份大義,就足以成為皇室典範。也值得皇上開口,為她的女兒求這門親事了。
尉遲圭心中一沉。
此時若是不答應,怕是從此就會在皇上心裏埋根刺,讓君臣生隙啊。
他暗自咬牙,剛想開口,自己當這個壞人得了,總不好犧牲兒子一生的幸福。卻見妻子,許惜顏含着眼淚,緩緩站了起來,又跪了下去。
一字一句,卻堅定的說,“多謝皇上。可我們阿釗,阿釗已經訂親了呀。就在今兒一早,我與端王,連兩個孩子的八字都換了。”
什麼?
靖海侯渾身一顫,差點癱軟下去。
他方才那麼說,其實不是真的想拒婚,而是想換尉遲家一個心甘情願。讓女兒最後的請求,顯得不那麼卑微,不那麼強人所難。
可難道,難道昇平公主真就這麼鐵石心腸嗎?
連這樣都不能答應?
連成帝眼中,都顯出幾分失望。
這種事,原就可說可不說的。畢竟只是說定,並沒有過了明路不是?
可許惜顏選擇說了,就是選擇拒絕了這門親事,還是皇上親口懇請的親事。
這多掃他的面子?
而且讓皇上不理解的是,就算和嘉嫁不成尉遲釗,難道就不能再求他給她賜門好親事?再不行,二女同嫁一夫也行啊,何苦說得這麼決絕?
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尉遲圭心中更涼。
他倒不怕從此失了聖心,此時的他,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回老家種地放羊去,可他擔心妻子會因此觸怒聖顏,傷了從小的情份。
原想說此事是自己的主意,可他今兒一早就出門了,壓根都不在家,要怎麼圓得過這個謊來?
正急出一背的汗,卻聽許惜顏又流着淚道。
“如今昇平家中,唯有一個病弱的次子。只不知琅華姐姐在天有靈,會不會嫌棄。”
“不,不會!”
靖海侯直到此時,方一顆心落回肚子裏。趕緊搶着答話,心中只剩無限感激。
只要能結親就好。
原來昇平公主,也不是這麼鐵石心腸。
“我代小女,多謝公主了……”
女婿的家事,他再了解不過。
家道中落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出了孟珙這麼一個爭氣人,全族都指着他呢。如今他這一死,孟家真是猶如倒了頂樑柱一般,再想起複,還不知得多少年。
而韓琅華嫁了孟珙這十來年,雖一直隨夫外任,卻是連生三女,一個兒子都沒有。對於連生二子的許惜顏,她簡直都快妒忌死了。
直到前兩年,還是定安長公主去信,把女兒狠狠罵了一頓,韓琅華才肯給丈夫納了個妾,終於生了個兒子。
這也是韓琅華一定要嫁個女兒給尉遲家的緣故,否則老孟家日後就更無人扶持了。
她跟許惜顏打小相識,又對掐了這麼多年。雖說從沒討到便宜,但也從來沒有被許惜顏故意加害過。
所以要說這世上韓琅華最信任的,除了爹娘至親,還真就數許惜顏了。
只要女兒嫁進去了,以許惜顏的人品,肯定會善待她的女兒。
將來,就是她那幾個孩子被人欺負了,依許惜顏的脾氣,也斷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所以,哪怕是尉遲鈞,也是極好的人選。
至於到底嫁哪個孫女,這個可以回去慢慢商議,眼下只要應下親事就好。
靖海侯安下心來,方渾身一松,滿心悲痛湧上心頭。倚着尉遲圭,痛哭起來。
晚年喪女,這是多大的慘事?
還是唯一的嫡女,回去還不知要怎麼跟定安長公主開口。否則皇上也不會只傳了靖海侯一人前來,還刻意交待,暫時別驚動了公主。
如今既能說成親事,多少算個安慰了。
成帝也鬆了口氣。
行吧,信義為先。
若是尉遲釗的親事已經說定,換尉遲鈞也好。
方才他一着急,滿腦子只想着尉遲釗,卻忘了許惜顏這個幼子。
小阿蟬雖然體弱,但這些年也漸漸養好了。宮中太醫常去看他,都說無礙的。
大不了,回頭看韓家定下到底要嫁哪個丫頭,也封個郡主吧。抬一抬姑娘的份位,嫁人也好看些。
嗯,這回尉遲圭和許惜顏兩口子在寧州防治疫病立下的功勞,就不賞他們了,給尉遲鈞也賞個爵位得了。
那孩子體弱,怕是當不得官。有個爵位,也體面些。
成帝正在心裏盤算着如何合適,卻還得要個人來張口請求。
而此時,許惜顏便大禮參拜,含淚高聲道,“昇平一介女子,不敢幹涉朝政。但琅華姐姐雖身為女流,卻勇於擔當,為國赴難,救民於水火。昇平懇求皇上,為其加封。”
尉遲圭扶着靖海侯坐下,也跪了下來,“臣也懇請皇上,追封孟大人,並蔭封其子女。”
很好。
成帝正合心意,當即應下。
韓琅華夫妻倆死得如此壯烈,肯定要加封,要厚葬。
據地方官報上來的奏摺說,也有不止一位倖存的百姓表示,在放走大船之後,眼看洪水不可抗拒,孟珙下的最後一道命令,是把全城包括府衙的門板木窗都給卸了,給百姓們四散逃生。
而他們夫妻倆都不會水,找到二人屍首時,夫妻倆是手綁着手,一同赴死的。
“……雖不能同生,但能共死。得妻如此,死亦無憾。”
或許韓琅華是有很多小毛病,但最後能選擇與丈夫同生共死,還是很值得人敬重。
當數月之後,洪水緩緩退去,官員們尋到孟珙刻在府衙廊柱頂端的絕筆時,無不唏噓萬千。
根據這個位置,大家猜測,他們夫妻雖不會水,卻也沒有被動的等死,也有試圖自救。看痕迹應該是孟珙想辦法,和妻子用繩索爬到府衙最高的頂樑上,原想等待救援,奈何洪水來得實在太大太急,最終漫過府衙,幾乎淹沒全城,夫妻倆才被洪水一同捲走溺亡。
當下,就有官員提出,因為府衙已被洪水沖毀大半,僅剩這處樑柱,不如就在原有府衙,修建孟公祠,另擇他處再建新府衙。
這也是當地百姓的強烈要求。
要不是有韓琅華的那條船,有孟珙的忠直公允,她後來被追封為貞義公主,丈夫孟珙被封為忠勇伯,配享太廟,爵位允襲三代。
全託了這對夫妻的大恩大德,可是救了全城數千小兒性命。
洪水過後,倖存的百姓尋到這些孩子。就算是家裏大人也有不幸溺亡的,但能留下一點骨血,於生者也是極大的安慰。
哪怕全家大人都死光,只要活着的百姓,不管是貧是富,紛紛表示願意收養這些孤兒。還願意共同在孟珙夫妻死的府衙樑柱下立誓,必將善待這些孩子,視若已出。
畢竟經歷了那樣慘痛的一場洪災,能生還者無不覺得萬分幸運。也願意牢記孟珙夫妻的恩德,並回報於人。
這是件極好的事情。
每每大災過後,百姓們賣兒鬻女,又是一場人間慘劇。可今年卻是沒有上演,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值得傳頌與銘記。
而京城裏,定安長公主自得知唯一愛女死訊,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整個人都變得痴痴獃呆。
一陣清醒,一陣糊塗。
日常起居似乎一切如常,卻時不時犯傻。
“……琅華愛吃的栗子糕,我早起叫廚房做了,怎麼還沒得?”
“……這匹紗顏色鮮亮,拿去給琅華做條裙子吧。再給她配些小珍珠,繡花蕊用。她說上回成安家的那丫頭,就做了條這樣的。交待綉娘做得仔細些,別給人比下去。”
“……對了,那許家五房的小四奶奶,不是聽說挺會治婦人生育么?去把人請來,也給琅華開服藥。憑什麼成安的丫頭一生就是兒子,琅華總是生閨女?怕是她家藏了什麼秘方吧?”
……
眼見着老妻如此,靖海侯快嚇死了。
與其這樣,他還寧肯定安長公主跟年輕似的尖酸跋扈。
大半輩子夫妻,女兒如今沒了。老妻再要瘋了,他也真真是沒法活了。
直到成安長公主,聞訊趕來探視。
見面就重重一掌,拍向定安長公主面前的案幾。
“我今兒來,是想告訴你,你養了一個好丫頭!不比我家阿顏差。”
“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與你相爭了!”
“你得意了吧?”
定安長公主,嘴唇翕動,猛地站了起來,眼中有淚光盈動,“你說,你說什麼?你……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
“我說,你養了一個好丫頭!不比我家阿顏差。”
“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與你爭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討厭呢,非得我來使勁誇你是不是?你再這麼下去,我就又要看不起你了……一把年紀,你丟不丟人的……琅華幸好不象你,她肯定是隨了她爹……你這麼個孬種,才幹不出她那樣的事……”
成安長公主說著罵著,就哭了。
定安長公主渾身直抖,強自反駁,“你胡說,胡說!她就是隨了我,我女兒是我生的,她自然是隨了我……她就跟我一樣笨,跟我一樣傻……傻丫頭,你怎麼那麼傻呀……你自己坐船走不行嗎?你幹嘛要留下來呀……幹嘛要留下來呀,娘的心肝呀……”
……
姐妹二人,抱頭痛哭。
二人年紀相仿,從小在宮中一處長大,互看不順眼。也不知吵了多少回,掐了多少回。眼看着都活了大半輩子了,二人這還是頭一回抱頭痛哭。
可這樣的抱頭痛哭,誰都不想要啊。
哪個當娘的,會想要?
什麼公主,什麼祠堂,什麼爵位,她們都不稀罕。
她們只想讓自己孩子的好好活着,只要人還在,哪怕缺胳膊少腿,瞎眼啞巴了,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就比什麼都珍貴了。
看着老妻哭得聲嘶力竭,錐心刺血,靖海侯才抹着眼淚,終於放下心來。
能哭出來就好,能哭出來人就能醒過來了。
至於老妻說的那些話,又有什麼要緊?
這才是人之常情。
他要能再見到女兒,也要大罵她一頓。
傻丫頭,你幹嘛要下船啊?你救了那麼多人還不夠,非得把自己小命搭上嗎?
讓爹娘白髮人送黑髮人,你不孝啊!
傻孩子啊。
等擦乾了眼淚,定安長公主清醒過來,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決定了跟尉遲鈞聯姻的人選。
“嫁大丫頭。她是長女,這是她的責任。”
靖海侯略遲疑,“可她比尉遲家那孩子,大了三歲吧?老二似乎更合適些。”
定安長公主冷笑,“你都常說,我把大丫頭慣得不象樣。你指望咱們的女兒,能養出更象樣的?”
靖海侯一下啞了。
韓琅華本性不壞,否則最後也做不出捨己為人的好事。
但她身上也有着所有千金小姐的壞毛病,眼高手低,挑三揀四,嬌生慣養,掐尖好強,不懂寬容,不體諒人。指望她能教出特別乖巧懂事的孩子,那是天方夜譚。
比較下來,還不如大丫頭呢。
到底這些年養在京城,有靖海侯盯着,定安長公主嬌慣孩子也不敢太過份。這孩子大格兒上,其實比她娘當年還要強些。
琴棋書畫都下苦功練過,很能拿得出手。各樣規矩禮數也好,時常在宮中走動,並不出大錯。
定安長公主考慮得很實際。
那兩個小外孫女就算沒在女兒身邊養歪,但這些教養方面必定是要差姐姐一層的。
既然有心跟尉遲家聯姻,尤其會有許惜顏這樣一個厲害婆婆,就必須拿出家裏最優秀的女孩,來表現她們的誠意。
年紀大些不重要。
正因為年紀大了,才會讓大丫頭更加謹慎,不敢在丈夫面前放肆。才能約束她謹言慎行,做好這個兒媳婦。
而且,這回的親事,一半是因為韓琅華的臨終遺言,另一半是皇上求情。
另外兩個外孫女,是再不可能結到這樣的好親事了。
如果只考慮年紀,換成二丫頭,那置長姐於何地?
將來二丫頭又願不願意,或者說她能不能擔起長姐的職責,照顧一大家子呢?
所以定安長公主真不是偏心自己養大的孫女,她是綜合了各方面的考量,方定下大外孫女。
靖海侯是個明白人,一聽也覺有理。
不怕再說得直白些,他一直想幫女兒攀上尉遲家這門親事,也是因為自家的襲爵快到頭了。
而靖海侯的兩個庶子,俱是資質平平。就是成帝寬容,允他家再襲上一兩代,等到定安長公主過世,新君繼位,就不會有這等好事。
自然,有多大的能力吃多少的飯,靖海侯也沒想着千秋萬代。
但門庭衰微雖然不可避免,但做長輩的總想盡量給晚輩多一些蔭庇。
結上一門有力的親戚,若是孫輩重孫輩中有資質出眾者,想往上走,就總有人能扶一把。
或是跌倒的時候,有人能拉一把,不至於被欺負得太狠,也足夠了。
這樣說來,從小在他們身邊長大的大外孫女,可是跟兩個庶出舅舅的感情要親近得多。到時若韓家有事,她不會不理。但那兩個小外孫女,可就不好說了。
只不過,若是將大丫頭嫁過去,她將來的日子可就辛苦了。
畢竟比丈夫大幾歲,做妻子的難免就要受累。
到底是在身邊養大的孩子,靖海侯未免又心疼起來。
但定安長公主雖素來比他疼孩子,這時候卻更加堅定。
“你也不要太擔心,我已經跟大丫頭說好了,她也同意了。橫豎還有三年孝期呢,讓她再多學些吧。”
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人啊,誰不得學着長大呢?
靖海侯嘆了口氣,最終也同意了。
可誰曾想,有個人不同意。
尉遲鈞自親事訂下,主動要求上門弔唁時,就在靖海侯夫婦的面前,跟未婚妻見了一面。
其實他們早就認識,畢竟京城就這麼大,權貴圈子也就這麼小,誰家不認識誰呢?
“……你也不要想太多,往後該怎樣就怎樣,只管把自己身子保養好就是。橫豎我又不是長子,身子沒兄長那麼多事。回頭只要走得開,我就帶你出去走走,看看大好山河,沒個好身板可不行。嗯,這些山川志皆是我收藏的,你留着慢慢看吧。有感興趣的,也記下來,咱們書信討論。”
清瘦的少年,翩然告辭。
並不寬厚的肩膀,卻分明透着讓人安心的力量。
等他一走,卻是定安長公主忍不住,先哭了鼻子。
真好,
她沒有做錯,給大孫女挑了個好丈夫。
便大幾歲又如何?
重點,還是看丈夫肯不肯來心疼,肯不肯來愛護妻子。
女兒最後那般近乎耍賴的託付,也是她這輩子最英明的決定。
日後孟家長女嫁給尉遲鈞,果然過得極好。
夫妻倆攜手,走遍大江大河,山山水水,恩愛互敬,體貼有愛,可是京城有名的神仙眷侶。
等到垂暮晚年,定安長公主與成安長公主老姐妹倆,坐在一處曬太陽賞花時,都感慨世事,小時如何想得到她們二人,還能有今日這等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