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投石問路
大明朝,除了太監專權,還有一個神一般的存在。
這群人特別有意思,一天到晚啥也不幹,只吵架。
看誰不爽就懟誰,皇帝也懟。
杠山杠水杠太陽,懟天懟地懟空氣!
人送外號——杠上開花之國杠一五七三!
他們就是大名鼎鼎的言官!
明朝言官,主要由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給事中組成(七品),品級不大,權力不小。
衣服沒穿好,髮型不好看,當眾放屁,如廁不擦-----只要他想彈劾,上至國家大事小到市井傳聞,大到皇帝小到草民,看不慣就上朝奏報。
在明朝任職,如果沒被言官彈劾過,都不好意思見人。
沈公公作為第一權臣,彈劾的奏摺連起來,能繞地球一圈半。
比香飄飄還多半圈!
言官只負責上書,對錯由皇帝自己判斷,錯了也不用負責任。
初中期還行,有比較穩定的價值觀,是非判斷標準,發揮了積極作用。
太祖皇帝也是個狠人,一言不合就砍頭,一殺一麻袋,誰敢隨意彈劾?
後期,一切都變了。
黨爭開始后,黨派打着高尚的口號,籠絡文人士大夫,議論朝政,並逐漸形成一個規模。
言官也由有良知的言官,蛻變為無良知的噴子。
看誰得勢就去捧誰,窮盡自己所學的褒義詞去拍馬屁,誰失勢,便畫風一轉,往死里詆毀,落井下石。
無語的是,你還拿他們沒辦法。
自從不少言官直言不諱,得到升職並重用,吃到甜頭后,他們變得越加狂熱。
個別言官簡直無理取鬧,罵得又難聽,皇帝實在受不了罷了他的官。
沒想到,反而會引起大家莫名的狂熱,像是年少時覺得頂撞老師特牛的智障。
老子罵了皇帝,牛不牛?
酷不酷?
你敢嗎?
到後來,他們達到了某種宗教似的偏執狂熱,甚至下獄、殺頭都不怕。
殺了一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似乎成了他們的信條。
言官畫風徹底變了-----
變成了現代鍵盤俠!
上司前我唯唯諾諾,朝堂中我重拳出擊!
於是,皇權受到抑制,朝中變成文官不干事,言官不讓人幹事-----
現如今的言官,主要掌握在幾個黨派手上。
例如都察院左都御史(二品,都察院大哥)名叫顧習,正是戶部尚書顧魏的兒子。
也意味着,淮南黨掌控了半個都察院。
上次對自己的彈劾,正是在顧習的安排下,由張舉寫奏摺,黃覺上書來完成。
沈安也懷疑過,張舉本是江浙人,又在顧習手下做事,會不會是淮南黨成員?
後來經過詳細調查發現,他確實不屬於任何黨派,但自身有真才實學,朝中派系都想要拉攏。
又因他是江浙人,暫時到了顧習手下做事。
這傢伙很有抱負,自身最討厭黨派鬥爭,不會成為任何黨派。
相對於張舉,沈安與黃覺才是孽緣。
沒想到沈書會把他也抓來,自己又不能殺人滅口,畢竟這傢伙除了賤一點,怕死一點,並沒做什麼壞事。
而且,上次他對自己彈劾,讓沈安印象深刻。
慷慨激昂,口若懸河,口才能力超強,放在今天,怎麼著也是個省級辯論專家。
現如今的言官,你又殺不得,只能另闢蹊徑。
正好,黃覺本身就是言官。
讓他成為自己對抗言官的一顆棋子,似乎也不錯。
師夷長技以制夷,以言官對言官,讓鍵盤俠懟鍵盤俠,應該很有意思。
時隔一周,沈安再次站在大殿中,心中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上次沒注意,原來錢寧站在小胖子皇帝右邊,他身後還站着不少記錄的官員。
兩人一左一右,也代表着權利高低。
“諸大臣有何事稟奏?”錢寧扯起脖子,尖聲問道。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滿朝文武,竟然沒人站出來。
大家都定在自己位置,似乎天下大同,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要知道,因為言官的存在和黨派的鬥爭,相互間的彈劾奏摺如雪花,往日的朝堂簡直吵得不可開交。
往日菜市場一般喧嘩的朝堂,此刻卻安靜的詭異。
“諸位可有要事稟奏?”等待片刻后,錢寧再次扯起脖子。
黃覺這樣的七品小官只能站在大門外,若不是言官的身份,他連站大門的資格都沒有。
他面露猶豫之色,手中緊緊攥着奏摺,一時間不知要不要站出去。
兵部尚書李如松有些按捺不住,詢問的目光看向沈安,卻被他眼神制止。
顧魏心裏想着,讓別人先上奏,自己最後再出手。
可沒想到,竟然沒人上奏?
於是,最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整個朝堂沒人發言,大家似乎都聾了一般。
小胖子皇帝欣喜萬分,今天沒人上奏,朕能早點休息啦。
每天枯坐在這裏,聽着大殿下文武百官吵成一片,又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好無聊,還沒園中那群小螞蟻有意思。
小胖子已經忍不住了,扭動身體,肥嘟嘟的臉上不可抑制的露出笑意。
沈安目光遠眺,盯着大門外,好奇黃覺會不會站出來上奏?
他會作何選擇?
“臣有要事上奏!”門外響起洪亮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詭異的氛圍終於被人打破,大家似乎都鬆了口氣,只有小胖子皇帝,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
不開心~!
“准!”
隨着錢寧聲音落下,大門口出現黃覺的身影,他快步上前,一臉-----生無可戀。
“叩見陛下,太后,臣黃覺有要事上奏!”
“快說!”小胖子似乎生氣了,不耐煩的出聲。
“天下-----”
黃覺緊緊抓着奏摺,開口后卻又忍住了,他心裏很恐懼。
“天下-----”
黃覺深吸一口氣,卻又再次卡主。
眾人的目光像是針尖一般,刺的他渾身通透,握奏摺的雙手止不住微微顫抖。
“黃大人,無事可不能欺弄陛下與太后。”沈安開口提醒,算是威脅,也可以說斬斷了他的退路。
“天下賦稅不一統,田地登記不清,貴族、縉紳地主隱田漏稅,商稅太低,致使國庫空虛,天下蒼生困苦。”
“臣諫言陛下。”黃覺像是把整句話吼出來,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清丈田地,進行稅收變法!”
說完整個人跪趴在地上,頭緊緊貼着地面,身體瑟瑟發抖。
大殿上,黃覺的迴音久久回蕩,大臣與王公貴族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之色。
他們壓根沒想到,有人會突然來這麼一出,腦子直接沒反應過來。
大殿上,陷入了片刻寧靜,接着-----轟然爆發。
嘰里呱啦,朝堂上瞬間吵作一團。
你說一句,我罵三句,甚至有人對着黃覺吐口水-----
若不是眾目睽睽下不好下黑腳,某幾個王公貴族還想趁亂,衝過去踹黃覺幾腳!
也不能怪大家如此激動,畢竟事關自己切身利益。
有人要動你家產,你不和他拚命?
黃覺趴在地上,畏縮着,頭也不敢抬,身體抖動越來越厲害。
瞟了一眼黃覺,又看了一眼沈安,錢寧沒搞懂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看向大殿下,與戶部尚書顧魏交換了一個眼神,此刻對方也一臉茫然。
李如松也看了一眼沈安,眼中是詫異和興奮,他沒想到沈安這麼快就開始了。
張舉愣在原地,看着跪趴在中央的黃覺,想起了那夜沈安對他說的話:“張大人,你若不信咱家,咱家自會做給你看。”
原來那夜留下黃覺,並不是因為別的,正是為了今日這奏摺。
抬起頭,視線穿過混亂的大殿,落在站在陛下身邊的沈安臉上。
他一臉淡漠注視着混亂的大殿,沒有一絲表情。
他像是把石子丟入池塘的始作俑者,靜靜觀察發生的一切,正在選擇究竟選哪一條魚開刀。
“肅靜!”眼看越來越混亂,錢寧不得不大聲喊。
“肅靜!肅靜!”錢寧連喊了三聲,脖子都喊的生疼,大殿才逐漸安靜下來。
一個小太監走到錢寧身邊,把旨意交到他手裏,並小聲叮囑了幾句。
錢寧身體一頓,不着痕迹瞅了眼沈安。
轉過身,清了清嗓子,錢寧大聲念道:“太後有旨,都察院都事黃大人進諫不宜採納,但念其忠心耿耿,多年來為陛下分憂,升都察院六品經歷,欽此。”
大殿上,一群人臉色一會紅一會白,煞是好看。
無論結果如何,變法事情終究是壓了下來,沒人再出聲,可看向黃覺的眼神,像是刀子一般,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黃覺趴在地上,原本已經準備跑路的他,聽到這旨意,脖子一縮,欲哭無淚。
言官拚命諫言的動力是什麼?
無非是加官進爵!
如果是之前,黃覺一定會興奮的睡不着覺,現在-----
完了,徹底完了!
“黃大人?”眼看黃覺半天沒動靜,錢寧不得不提醒他一句。
“臣,叩謝陛下,太后!”
接了旨的黃覺,沒有一丁點高興,臉上表情彷彿家人剛去世一般。
“臣,有要事稟奏。”得到沈安示意,李如松站了出來。
“李大人有何事?”錢寧露出諂媚的笑容,聲音緩和了許多。
“京營演練在即,此乃朝廷大事,為弘強國之志,展大國雄威,老臣望陛下、太后恩准,整頓京營軍紀。”
聽着李如松的上報,錢寧好似沒看出李如松意圖,依舊一臉諂媚笑容。
顧魏卻濃眉一皺,臉色不太好,他聯想到了沈公公前幾日對李府的拜訪,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李大人,軍隊年年操練,何須如此大動干戈?”顧魏決定試探一番。
“顧大人,兵部的事務,戶部也要插手嗎?”李如松爭鋒相對。
“陛下讓老臣掌管天下財政,兵部如此大動干戈,勢必會勞民傷財,臣應當盡職盡責。”
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一時間讓李如松語噎。
“兵部掌管天下軍士,戍守疆土,何謂勞民傷財一說?”
一個沉穩的聲音忽然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