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詞壇聖手
神宗元豐七年七月,驕陽似火,四野蒸騰,長江從天際流至江寧,一艘官船緩緩靠近碼頭。
船尚未靠定,一未及冠巾的中年儒生走出船艙長揖:“軾敢以野服拜見大丞相!”
“禮豈是為我輩設?”碼頭上,布衣芒鞋的王安石拱手而笑:“子瞻,某候之久矣。”
中年人下船走上岸來,口中連連告罪:“怎當得起大丞相久候,軾惶恐難安。”
“大丞相之稱切莫再提,某隻一遊戲山林的垂垂老朽罷了。”王安石擺了擺手,今日精神矍鑠,想來是與這中年人相見之故。
中年人從善如流,正色道:“介甫公胸襟袒盪,進退自如,某不如遠矣。”
“汝父昔日作《辨奸論》,斷定某‘陰賊險狠’,集王衍、盧祀、豎刁、易牙、開方等壞人之大成,一旦由其當政,天下‘將被其禍’。”王安石自我揶揄一番,笑道:“某實在是無地自容、汗流浹背,生恐汝父之預言成真,廿余年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懈怠。”
“公亦言‘不樂子瞻兄弟,兩家之隙,遂不可解’……世人只道你蘇、王二家就此結仇,以而達到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境地。”中年人略有唏噓感慨,微微一笑,道:“以往種種,與品德無關,只因政見相左而致,如過眼雲煙,胸無芥蒂也,毋需贅言。”
說罷,中年人稍整衣襟,向王安石深深一揖。
王安石側身不受:“此為何故?”
“熙寧年間,某因所謂‘烏台詩案’而身陷囹圄、命懸一線,其時莫說當朝的袞袞諸公,便連軾之親朋故舊也噤若寒蟬,無人置喙。”中年感慨不已,目視王安石,說道:“危急之際,先有和甫先生仗義執言,上言官家曰‘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語言罪人。軾本以才自奮,今一旦致於法,恐後世謂不能容才。’介甫公歸老林泉,也給皇帝上書,有言‘豈有聖世而殺才士乎?’烏台詩案,上以公疏入方決。公之恩德,軾銘感五內,焉有知恩而不謝之理?”
王安石連連擺手:“某不欲才士受辱,力所能及,亦屬份內之事。”
二人相視而笑,往日種種盡悉煙消雲散。
“這位小哥是……”中年人目光投向王安石身旁的男童,身量剛剛長開的樣子,容貌俊美,膚白如玉,黑白分明、光采靈動的雙眸正望向自己,觀感極佳,很是喜愛,不由贊了聲:“好一個濁世翩翩少年郎。”
“三郎,來,阿公為你介紹,你不是愛煞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么,這位便是鼎鼎有名的詞壇聖手蘇軾蘇子瞻了。”王安石為孫兒介紹那中年,眼神和煦,慈愛滿滿。
孩童“啊”了聲,整理裳巾,畢恭畢敬的深揖行禮:“小子見過東坡居士。”
那中年眼前又是一亮,這孩童行的揖禮太過標準,且如行雲流水般賞心悅目,儼然古時貴公子的作派,實在是難得,下意識的伸手去扶:“三郎不必多禮。”
王安石瞧在眼裏,眼角掛笑:“子瞻,此乃吾孫三郎,名喚王棣。”
中年人眉毛一挑:“王家寶樹?某在黃州便知‘西山小神童’之名,見面更勝聞名,他日必名動天下,介甫公後繼有人也。”
“某嘗作《傷仲永》一文,天地生材難,成材尤難,獨仲永也乎哉!”王安石假裝不悅:“子瞻如此褒讚,恐吾孫他日泯然於眾人也。”
中年人正色道:“有介甫公耳提面命,令孫又怎會淪為方仲永之流?定必是: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又見王棣從從容容地站定,儀姿豐朗,心中又多了分喜愛與器重。
其實,此刻王棣的心裏早已是百感交集,詞中聖手蘇東坡啊,終於見着真人了。
他比想像中清瘦些,也憔悴些,大概是在黃州任團練副使這些年心灰意冷、苦悶鬱結所致,但眼神里卻有看透世事的豁達洒脫與寵辱不驚,極易讓人心生親近之感。
蘇軾蘇東坡,絕對是中國文學史的頂級大咖,被後世無數人尊崇,王棣也是其中之一。
才華若斯,在此時亦是倍受推崇,這二年有一個叫黃庭堅的時常至“半山園”,論及蘇軾,盛讚曰:“人謂東坡作此文,因難以見巧,故極工。余則以為不然。彼其老於文章,故落筆皆超逸絕塵耳。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真神仙中人。”
洪州黃魯直何許人也?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江西詩派開山之祖。其創作思路有跡可尋,甚講法度,便於學習,所以其追隨者很多。至若其詩作,法度嚴謹,說理細密,影響深遠。
蘇軾薦其曰“瑰偉之文,妙絕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
縱然此二人往來甚密,更有師生之誼,所言卻非阿諛奉承之詞。文人相輕,亦可文人相親也。
蘇軾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縱橫恣肆;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詞開豪放一派,乃是豪放派代表,;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軾善書,“宋四家”之一;擅長文人畫,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
彼時文壇以王介甫和司馬君實為宗,蘇東坡則可謂是文豪。
神宗皇帝曾問身邊的近臣,蘇軾可以與哪個古人比作?有人說“唐李白文才頗同。”神宗說:“不然。白有軾之才,而無軾之學。”這十二個字真是一語中的,神宗不失為有眼力的皇帝。蘇軾勝在才學淹博,堪稱十項全能。也難忘宮中傳出“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良,稱為天下奇才”之聞。
如此一個朝野俱名的當世大文豪,卻因種種緣由而政途坎坷導致顛沛流離,真真是時運不濟,命運多舛。
政治上的蘇軾,雖然沒有達到自己達到的要求,但是老天給他關了一扇門給打開了一扇窗。仕途坎坷,成就了他在文藝領域的輝煌;造成他作為政治家的悲劇、文學家之幸運,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他命運的文化意義在於,既創造了不朽的文化業績,又在人生境界上完成了儒、道、釋三教思想的圓融,開啟了士人人格的審美化之路。
苦難,於部分人而言是災難,會因而一蹶不振;但於部分人而言則是打磨,砥礪前行,得到自我精神上的升華,從而成就自我。
蘇軾,無疑是後者。
用後世的一句話形容王棣對蘇軾的崇敬之心,那便是: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至於乃祖王安石,那亦是不可多見的大牛人,遊走於政壇、文壇,皆為頂尖翹楚人物。只是,在王棣看來,祖父給自己的感覺是慈眉善目的老者,而非當世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是尊重的濡沫之情,而非崇拜的追星之感。
關於王安石與蘇軾的矛盾衝突並非私密之事,蘇軾之所以鬱郁不得志,大半是因反對變法所致。二人因緣際會於這個積貧積弱、內憂外患的年代,身不由己的捲入了黨派之爭。政治上的背道而馳,是兩人在官場上針鋒相對。但這只是政見不同,而非品德相厭。
開初,蘇軾中進士第,時任工部郎中、知制誥的王安石為他起草任命制詞曰:“爾方尚少,已能博考群書,而深言當世之務,才能之異,志力之強,亦足以觀。”
而往年一些詞人以金陵懷古為題所作《桂枝香》詞有三十多首,時人公認王安石所作最好。“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王安石詞的上闋寫晚秋登高所見風景,下闋轉入懷古之思,“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把壯麗的景色與深沉的歷史完美融合,藝術表現上“一洗五代舊習”;汲取六朝歷史教訓,透露出憂患意識與變革思想。之後蘇軾讀此詞后亦感嘆道:“此老乃野狐精也!”此語足見尊仰之心。
二人同為歐陽永叔門下,且各身負才學,卻因政治見解不同站在對立面。但彼此從未看輕對方,而是引為人生知己。
到得這年,蘇軾轉任汝州。黃州赴汝州的近便路線應是西北向行,但他卻沿着長江水路向東而行,再拐進運河,轉道淮河、汴水,再去汝州。兜了一個大圈子的線路設計,就是為了繞到金陵,專程來看望王安石。
以往的恩怨情仇,只剩下了惺惺相惜。
這,方是兩大文豪的正確相處模式。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碼頭上的相見很短暫,蘇軾前來,舟車勞頓且有家眷隨行,不好在這種場合多作逗留。
眼見着圍攏過的群眾越來越多,有認識王安石的趕緊行禮。待到江寧知府王勝之趕到時,里裡外外圍着的群眾已有數百人。
王、蘇便相約隔日同游蔣山,泛舟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