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山小神童
桃花凈盡杏花空,開落年年約略同。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年華輕轉,忽忽過去數年,江寧城外某處,溪谷間桃杏成林,更有那隨處可見的苦楝樹,紫花開得柔柔弱弱,一副禁不起風吹雨打模樣,樹形卻是高大而強健。枝葉同樣柔軟細緻,將細小的淡紫色花襯托得更加嬌媚迷人,花和樹如此懸殊的差異對比,使得苦楝花開時格外地引人駐足。
此處喚作白塘,距江寧東城及鐘山都是七里,當地人稱“半山”。
半山原本只有參差數戶農家,八年前某官紳到得此處,開溝挖渠,遍植桃杏楝樹,又搭建了幾間與山野農舍相似的房屋,僅蔽風雨,亦未築圍院。后又在卑下之地引水為渠,使之與江寧河相通,鄉人每見有小船泛水而去。
這些年,在鐘山四野,鄉人經常會看到一位長者,穿着普通的衣服,騎在一頭黑驢上,旁邊跟着一位遲鈍的牽驢漢子。
某次,鄉人見老者騎驢而出,心下好奇,便上前問他準備去哪裏,老者回答:“如果牽驢的老兵在前,就隨老兵牽到哪裏算哪裏,如果牽驢的老兵在後,那麼就由驢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另一種常見的情形是,老者想走則走,想停則停,或者坐卧於松石之上,或者到山間農家訪問,或者去南邊的定林寺讀書寫作。老者的口袋裏經常帶着書,他或者在驢背上背誦,或者在驢背下瀏覽。他口袋裏還裝着十多個燒餅,如果走餓了,便找個地方坐下來,老者吃燒餅,然後老兵吃燒餅,再然後是驢吃燒餅。
後來,老者的身旁多了一個明眸皓齒、容貌俊秀的男童,一老一少加一卒一驢,嬉笑言語,放蕩形骸,其樂融融也。
又一年盛夏,老者在鐘山騎着黑驢漫遊,一人攜隨從前往山中候見,正好與老者在山野小路上相遇。老者從驢背上下來,與那人在路邊坐着聊了很久。那人命手下人張傘遮陽,夕陽西下時,見有陽光漏在老者身上,那人又命隨從移傘而就,老者卻笑着擺手:“不必移傘,他日我若轉世做牛,還需一縷陽光伴我耕田呢。”
有鄉人認得那人乃是江寧提刑官李茂直,堂堂一府屬官,居然為這老者移傘,其身份之尊可見一斑。一番打探后,方知曉這老者竟是前任相公、臨川先生王介甫。而他身邊跟隨的男童則是其小名喚作“三郎”的孫兒王棣。
王臨川雖被罷相,卻在元豐二年,再次被任命為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改封荊國公。
其在朝野間仍是舉足輕重之大人物,不想竟是掛虛職而隱居於此,遊戲山野之間。
此後,是處便有“半山園”之名。
悠悠數載,進入元豐七年,王棣恰好十歲,佔據這具軀體也已八年。
從開初的茫然無助到坦然面對,這期間的心路歷程自不足為外人道。最難的是,明明具有成年人的心理,卻要作出與年幼之齡相符的言行舉止來。只是再如何拘守,總有流露出異於同齡人的表現,在外人看來,這自然是聰慧過人,時日稍長,鄉人便有“辨察仁愛,與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於眾,故特見寵異”之譽,更以“西山小神童”名之。
呵呵,神童哪,也不是易為的。這數年來,他跟在祖父身旁讀書寫字,無有絲毫松馳懈怠。所學者除有經史子集外,尚有其父所撰之書,蓋有《論語解》、《孟子注》、《新經尚書》、《新經詩義》、《王元澤爾雅》、《老子訓傳》、《南華真經新傳》、《佛書義解》等。前面幾部詩經釋義倒也罷了,後面有關道、佛之類的傳解只可當作消遣。至若歷代名家之言,更是不勝枚舉,真真是書山瀚海作伴日夜。
也幸得他有着世人未有的經歷,倒是可以沉下心來看看書寫寫字。有祖父這麼一個大文豪解惑授業,再加上他的特殊加持,讀書於他是再簡單容易不過的事情。“西山小神童”嘛,倒也當得。
關於“王棣”這個身份,靈魂穿越至此後不久他便已明了。
臨川王益先娶徐氏為妻,育安仁、安道二子;後續弦吳氏,育安石、安國、安世、安上、安禮五子並三女。
王安石娶表妹吳氏為妻,育有三子三女,一子一女早夭;長女適吳安持,次女適蔡卞;次子王旁育有一子名王桐,長子王雱無所出。
想到王雱,王棣(為行文方便,此後便用此名)也是醉了。
王雱,字元澤,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道學家、學者,時人將他跟王安禮、王安國並稱為“臨川三王”。
王雱年少時就聰敏異常,擅長作書論事,二十歲以前就著書萬言以上。他二十二歲就中了進士,曾任太子中允、祟政殿說書,受詔撰寫《詩義》、《書義》,擢為天章閣待制兼侍講。這兩本書寫成后,聖命升他為龍圖閣直學士,他因病辭而不拜。何病?“心疾”也。
心疾何所來?蓋因其太過聰慧敏感,這樣的個性當然不適合在爾虞我詐的朝堂上生活,且“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很快就成了一個疑心重重“抑鬱症”患者,漸漸就被診為“心疾”。
在家時日一久,他急躁難耐,竟然精神錯亂,懷疑妻子龐氏的忠貞,日日與她尋是非,為小事爭吵;對親生嬰兒也疑神疑鬼,“以貌不類己,百計欲殺之”,終於弄得兒子驚悸而死。龐氏凄苦不堪,只能躲進一間小樓,日夜哭泣流淚、吃齋念佛而已。王安石見兒子的病無好轉跡象,十分可憐兒媳的遭遇,作主讓他們離了婚;又認為龐氏並無罪過,擔心龐氏背上“休妻”的惡名,還親自為她挑選了一個好夫婿,相當隆重地“改嫁”出去。
然後,次年,此君重痾難愈、久卧不起,一縷幽魂遲遲未散。
身心俱疲的王安石愛子心切,是有過繼為嗣之舉。
幾番挑選周折,王安禮之孫、王旉剛滿周歲的兒子王棣被過繼給王雱,算是後繼有人,延續了他一支血脈。
不久,聰穎異常、才高志遠、與叔父王安國、王安禮並稱“臨川三王”的曠世奇才王雱終於戀戀不捨的離開了紅塵俗世,去往極樂世界鑽研他的道家玄學去也。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王棣便在王雱往生之際光臨這個時空。
而且,穿成罷相年邁的王安石的孫子,還是過繼的嗣孫,這真是焉知禍福啊。
變法達人呀,一心為公,到頭來卻是毀譽參半,實在可悲可嘆。
神宗即位后,大宋王朝雖然表面上一派繁榮,其實內部已經蘊涵著深刻的矛盾和問題。由於土地兼并現象嚴重,大批農民喪失土地,兼之富豪隱瞞土地,導致財政收入銳減,出現了立國以來少有的財政赤字,“百年之積,惟存空簿”。
熙寧二年二月,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王安石提出當務之急在於改變風俗、確立法度,提議變法,神宗贊同。為指導變法的實施,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統籌財政。由此拉開了變法大幕。
變法的目的在於富國強兵,藉以扭轉北宋積貧積弱的局勢。然而變法觸犯了保守派的利益,遭到保守派的反對。法令頒行不足一年,圍繞變法,擁護與反對兩派就展開了激烈的論辯及鬥爭,即所謂“新舊黨爭”。
縱觀此次變法,雖然收效顯著,但是弊端也是明顯的。
一是變法指導思想偏重於謀求開闢財源,獲取儘可能多的國家財政稅收,如均輸法利用國家行政權力強制進行收購、運銷,以此手段來積累國家財富,違背了客觀經濟規律,變法導致國富民貧,而這於王安石變法的初衷“去重斂、寬農民、國用可足、民財不匱”是大相逕庭的,而且新法實行也過於急進。
二來變法在當時也引起了擾民、損民的後果。免役法出,百姓都叫苦不迭,連擔水、理髮、茶販之類的小買賣,不交免疫錢都不許經營,稅務向商販索要市利錢,稅額比本錢還多,乃至有的商人以死相爭。
再者朝中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便連太后也是極力反對。
種種因素作用之下,皇帝終究難抗壓力,罷去王安石相國之職。
罷相退隱,回歸田園生活,對王安石反倒是幸事。既然退位,那便退的乾淨些,他辭去了“使相”之名與江寧知府,於白塘築“半山園”,讀書寫字,遊覽山水,結交三五友人,樂哉悠哉。
而聰慧過人的王棣更是成了乃祖的精神寄託。王安石原本十分疼愛才華橫溢的長子,怎奈天妒英才,落了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凄苦境地。
王棣自牙牙學語始便聰明伶俐,而且表露出遠勝於同齡人的心智,這讓王安石老懷甚慰,在友人面前不吝溢美之詞,稱這是“吾家寶樹明珠”,拳拳愛護之心彰顯無遺。
“半山園”主人的身份揭曉后,上門拜訪者絡繹不絕,連帶着王棣的“半山小神童”也聲名遠播,世人皆言王半山後繼有人也。
登門者多了自是不厭其煩,“半山園”乾脆公告曰“恕不待客”。
但這年七月份,王安石卻攜王棣乘舟親往江寧渡口接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的到來,讓王棣對這個時空有了更清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