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人倫
三月的杏花樹下,一個身着淺綠衣衫的女子默然地望着滿樹的繁花。日光透過粉色的花枝灑落下來,點點碎金,疏落間離。輕風動處,花雨片片。少女臉上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韶華流轉,更有着讓靜立於小院一隅的虞之遠似懂非懂的哀傷。自從三年前,江崇德因摹本的事過世后,她便再也不曾開懷地笑過。似蹙非蹙的眉梢和着眉心那顆硃砂,並不見愁怨,卻也不見歡悅。
虞之遠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難怪村裡人要說她像觀世音了。她不正是和觀世音一樣喜怒莫辨么?
再過幾天,江無邪便會來接虞笑嫣去上京了。虞笑嫣從小對江無邪這個夫君的幻想已被深深的憂慮所代替。
在虞家人意料之外的是,江無邪並沒有如約前來親迎虞笑嫣,而是着了幾個得力的僕婦和一幫奴才來迎親。十八口紅漆箱子裝着滿滿當當的玉器珠寶,綾羅綢緞。落月村的人哪裏見過這般陣仗?都道虞笑嫣嫁了一個好夫君,將來富貴不愁了。
虞笑嫣在房中只是苦笑,錢財對如今的江家來說算不得什麼,江無邪沒有親自來,說明他還是放不開三年前的事。
婢女小慧忙着為虞笑嫣梳妝打扮。小娟在一旁為虞笑嫣理着嫁衣。兩個侍婢不過十三四歲。當年江無邪回信后,為著他那一句“父之遺命,不得不從”,一向寬厚的虞敬儒多了個心眼。設法買了兩個機靈省事的丫頭放在虞笑嫣身邊作為陪嫁婢女帶過去。到時候虞笑嫣在江府也有個自己的心腹。作為父親,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對於江家巨額的彩禮陸氏十分擔心。江家家大業大,虞笑嫣若是隻身進門,就算江無邪不在乎,可其他人的嘴是管不住的。虞敬儒將虞之遠喚到書房,背過頭去道:“將所有名家字畫都收起來,給你妹妹作嫁妝!”
虞之遠略一遲疑,歡快地將字畫收好。這些字畫相較江家的彩禮並不遜色!
虞笑嫣上轎時,陸氏哭得昏天暗地,她只是對着父母兄長盈盈一拜便毅然上了花轎。從她知事起,便知道有這一天的。
十餘天後,上京江家張燈結綵。權臣貴胄,商賈名流來了不少。虞笑嫣一路舟車勞頓,渾渾噩噩地被一雙冰冷的手牽進了內堂。幾番跪拜后,她被送進了新房。
隔着頭頂大紅的蓋頭,虞笑嫣只能看到地主鋪着朱紅的地毯,床上是紅底金絲綉鴛鴦被面。其間,小慧曾尋來一碗熱粥侍奉她進食。後來,外面的吵鬧聲漸漸停了,夜已深了,仍不見新郎回新房。
小娟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小聲道:“二夫人,二爺可能喝醉了,已經三更了,不如讓奴婢服侍你歇下吧。”
虞笑嫣已是累得不行了,但仍強撐着道:“不行,規矩不能壞,我還是在這裏等二爺回房吧。”
結果這一等,等到天光放亮也不見江無邪的人影,更不見有下人來通報一聲。
虞笑嫣正欲吩咐小慧打水洗漱,一個女子風風火火地闖進了新房。一見虞笑嫣還矇著蓋頭,便道:“奴婢是老夫人房中的秋夕,老夫人請二夫人去她房裏敘話。”
話一說完便沒了人影。小娟恨恨地道:“大膽奴才,見了主子也不知道見禮。江家怎麼這般沒有規矩?”虞敬儒當初買下二婢時,對她們的調教十分嚴格,生怕虞笑嫣在江家受人譏笑。
虞笑嫣揭下蓋頭喝斥道:“如今你也是江家的奴婢!這樣的話,以後都別再說了。”
小慧一邊往虞笑嫣頭上簪花,一邊小聲道:“昨天拜堂時,便不見老夫人出來。奴婢打聽過,說是老夫人病了。今天一早卻巴巴地叫二夫人去房中敘話……”
“我心裏有數。”虞笑嫣淡淡地道。
一直候在外間供虞笑嫣差遣的江家侍婢抱月將虞笑嫣帶到了老夫人的西院。到了門口,抱月卻不進去了,笑道:“二夫人自個兒進去吧。老夫人早有吩咐,沒有她的許可,誰也不許進這個院子半步!”
一路行去,碎石小徑蜿蜒曲折,一汪碧水綠如美玉。已是四月中,滿園都盛開着盈潔姣美的白玉蘭。亭台樓榭隱於花間。一樹樹白花貞靜幽雅,靜靜地綻放在小軒窗之下。
淡淡的花香中,虞笑嫣勾唇一笑。看來這位老夫人也是個極雅的人。她今年不過十九歲,卻已孀居三年。想到江無邪一直不曾露面,虞笑嫣覺得自己或許能和這院中的老夫人在江家成為唯一說得上話的人。因為她們有同樣的寂寥。
漸漸步入正室,奇怪的是一路行來竟不見一個僕婦。人情涼薄,虞笑嫣可以想像這位長她三歲的婆婆在江老爺子過世后在江家的凄涼晚景。那滿院怒放的白玉蘭不過是當初老太爺對新婦寵愛的見證罷了。老夫人猶有江老太爺為她植得滿院的玉蘭,那麼她呢?虞笑嫣輕嘆一口,再往穿堂中走去。
正疑是不是走錯了院子時,隱隱有女子的嬌嗔聲和男子低沉的笑聲傳來。虞笑嫣大驚,定是走錯了!她還來不及退出穿堂,正前方兩扇朱漆雕花的木門已打開。一個丰神俊朗的男子笑意盈盈地走了出來。
虞笑嫣急急地往後退,冷不丁碰到了架上的一盆三色堇。“嘩啦”一聲,盆子跌下來摔了個粉碎。
男子身後鑽出一個年輕美貌的少婦。髮髻慵懶地垂着,身上寶藍色的衣衫還未扣實,露出一角桃紅的肚兜。明艷動人的臉上帶着晨醒時未褪盡的春色,一雙含煙凝露的眸子直覷着虞笑嫣冷笑。
“笑嫣見過夫君!”虞笑嫣避無可避,只好碰着頭皮上前請安。
江無邪冷冷地打量着前方半屈着身子的新嫁娘。為著新婚的喜氣,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銀線描領口的裙子。頭上只簪一朵胭紅的海棠,素凈之中透着淺淺的喜氣。眉心那粒硃砂襯得她貞靜高潔,臉上喜怒莫辨。
“哦?你見過我么?”江無邪不無嘲諷地道,“你倒會找,居然敢找到這裏來!”
虞笑嫣抬起頭,不卑不亢地道:“府上住着的年輕主子只得夫君和大伯二人。大伯比夫君年長十二歲,所以不會是大伯。今晨母親房中的丫環來房中傳母親的話,說是母親找我敘話。我昨日聽說母親抱恙在身,正欲前去請安,不料粗心的丫頭將我帶到了妹妹房中。”
“呵——”江無邪身邊那女子輕笑一聲,如藤蔓般的手臂攀上江無邪的脖子,“妹妹么?你也不怕閃了舌頭!”
虞笑嫣不動聲色,靜等下文。能讓江無邪新婚之夜留宿在她房中的女子必定是江無邪的寵妾。不過再得寵的妾室也越不過她這個正房夫人!
那女子迎着虞笑嫣沉靜的目光竟有幾分慌亂,轉過頭嬌聲道:“無邪,你告訴她,她該叫我什麼?”
江無邪挑了挑眉,淡淡地看了那女子一眼。眼中的寒意讓那女子陡地鬆開了手,乖順地立到他身側開始扣胸前的扣子。
虞笑嫣隱隱覺察出不對勁。突然,一個丫環匆匆趕來:“老夫人,李大夫已來府上了。”
江無邪揮揮手,不耐煩地道:“讓他在偏廳候着!”
虞笑嫣呆立當場。那個女子就是老夫人!她的夫君,江無邪,居然和自己的繼母有私情!明目張胆,毫不避諱!虞笑嫣突然笑了。這十多年,她被阿爹精心呵護着,悉心教導着,只為做江家的好媳婦!哪知這些年所學,沒有一個字是教她當發現夫君和婆母有私情時是怎麼做的!
江無邪定定地看着虞笑嫣,那抹笑色炫目致極,卻又冰冷如臘月寒霜。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會笑成這樣,無喜無怒,惹硬要說她的笑傳達了什麼意思,那隻能是悲憫!
“如你所見!”老夫人挑釁地道,“我就是江家的老夫人!你得尊我一聲母親!”
虞笑嫣斂去笑意,漠然地道:“笑嫣自昨日起便覺頭昏腦脹,想是一路舟車勞頓之困。歇了一宿仍不見好轉。到現在仍出現幻聽幻覺。若夫君沒什麼吩咐,容笑嫣先回房了。”
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那抹看似纖弱卻帶着不容小覷的剛直的身影徐徐向外間走去。步履從容得讓江無邪抓狂。就在虞笑嫣快要步出迴廊時,他突然喝道:“站住!”
虞笑嫣腳下一頓,止住腳步卻沒回頭。
江無邪冷笑道:“夫人身體不適,府中人來人往,雜務繁冗,不便夫人安心養病。上京城郊十里的松林坡有江家的一處別院。清靜雅緻,倒適合夫人休養!”
虞笑嫣怔住了,轉過身來已面色如常。她盈盈地對江無邪一屈膝,漠然道:“如此便謝過夫君了。笑嫣立馬回房收拾東西去別院!”
“你家那點嫁妝,有什麼可收拾的?”老夫人在背後大聲道。
虞笑嫣置若罔聞,不緊不慢地走了。
江無邪冷冷地逼視着老夫人,厲聲道:“陳婉如,是誰叫你引她來的?”
陳婉如一愣,哀柔道:“我不過是想和你……”
話未說完,江無邪已拂袖而去。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