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只准堂食,不許外帶!
“謝謝,都不是,我不吃蛇!”陳成連連搖頭。
蛇蛇那麼可愛,啊不,那麼可怕,誰要吃蛇蛇?
後來連廣東人都改去吃福建人了。
各位不要着急下結論,我這後面不還有“反面例子”嘛!
請看頸聯:
細君懷肉,老母遺羹!
看不懂的都去檢討一下,尤其是周小三!這倆故事你難道沒聽過嘛?
我建議看一部電視劇叫《大漢天子》,看一本書叫《古文觀止》,不用多,第一篇就行了!
話說漢武帝有一次賜眾官員肉,負責分肉的太官丞卻遲遲未來,東方朔便獨自拔劍割肉,揣進懷裏帶回家去——
武帝知道了,很不高興:“只許堂食,不準外帶啊!”,“責之”。
這時候東方朔說了一番大義凜然的話:“受賜不待詔,何無理也!拔劍割肉,壹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君,又何仁也!”
看到這種句式,大家往往忍不住虎軀一震,覺得估計是“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這種名言金句,但東方朔畢竟是“滑稽天王”,他的意思是:
接受賞賜卻不等詔令下達,這是多麼無禮呀!
拔劍割肉,多麼豪壯呀!
割肉不多,又是多麼廉潔呀!
回家送肉給妻子吃,又是多麼仁愛呀!
“細君”,妻子的代稱也。
所以別看他說得大義凜然,其實就是想帶點肉回家給老婆吃……
漢武帝聽罷忍不住大笑:
本來讓你這老小子檢討,沒想到你竟反過來稱讚自己!
於是又賜給他一石酒、一百斤肉,讓他回家送給老婆,可謂倍有面了。
而“老母遺羹”有點類似,出自“多行不義必自斃”“鄭伯克段於鄢”那個典故。
鄭伯克段於鄢這個故事可謂《左傳》的名篇,也是《古文觀止》的第一篇。按照之前的講法,陳成只會《唐詩三百首》開篇第一首,《宋詞三百首》的前三首,《古文觀止》自然也只看了第一篇啦!
但是這一篇給陳成留下的映像卻很深,因為孔夫子就寫了“鄭伯克段於鄢”一共六個字,左丘明老先生愣是用洋洋洒洒上千字的故事來描繪孔子這六個字的“微言大義”“意蘊豐富”(或者說,不是左丘明的意思,是那些強行用《左傳》解釋《春秋》的人。)
故事就不贅述,在尾聲階段,因為幹掉自己弟弟,鄭莊公與老娘鬧翻了,發誓“不及黃泉無復相見”,一次庄公賜食潁考叔,潁考叔故意捨不得吃肉。庄公問其原因,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就是說,您賜給我這麼好的食物,我自己在這享受,老母親卻嘗不上一口,一想我就心酸,所以我要帶一些回去給老母親吃。
這是擺明了“話裏有話”,但發誓后又後悔的庄公為之感動,遂與母和好。后以“遺羹”為讚頌孝道之典。
這兩個故事裏,“肉”都成了很好的道具,愛老婆,就給她帶肉;
愛老娘,就給她帶肉羹;
總之,愛她,就給她吃豬豬吧!
反正喝兔兔不同,吃了豬豬她也不覺得豬豬可愛不應該吃……
原本又是“粗鄙”又是“奢靡”的豬肉,換了一個故事,就成了完全不一樣的味道,這難道不值得大家思考嘛?
這不是另外一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的故事嗎?
在壞人那裏,吃了豬肉就會“肉食者鄙”“荒淫奢靡”;
而在好人那裏,堂食豬肉順便外帶,就成了“孝敬老母”“愛護妻子”了!
同樣的豬肉,實現的“價值”不一樣。
最後陳成說:
從此以後不會有人嘲笑說沒有學識——
“儉腹”,腹中空虛,由此比喻知識貧乏。
為什麼這樣講?
因為“便便一樣說邊生”!
便便,不是那個“便便”,而是“大腹便便”的“便便”。
邊生則是東漢的邊韶,“大腹便便”這個成語也正是由他來的。
《後漢書·邊韶傳》上說,漢桓帝時,陳留郡邊韶,字孝先,很有些文才,在沒有當官的時候,教了幾百名學生。堪稱漢代的“大詩師”,也很有口才,講起課來頭頭是道,從沒有回答不出問題來的。
不過他人胖肚子大,又有個毛病,愛打瞌睡。學生看他打瞌睡的模樣就很好笑。有一天他又和衣打瞌睡。他的學生就私下編了句順口溜嘲笑他說:“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
邊孝先大肚皮,懶得讀書只想睡覺!
不料邊韶那天在半夢半醒之間,馬上編了幾句順口溜作答:“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便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嘲,出何典記?”
你們不要笑我的大肚皮,那可是是裝着五經的竹箱子!
即便睡覺也是去思考五經的事!因為睡夢中可以會見周公旦!又可以可以與孔子通心意!
學生嘲笑老師,這規矩出自哪家經典啊?
不得不說,邊生的確“神神氣氣神神氣氣、辯駁最流利”!
可奈何後人大多還是只記得他的大肚皮,而沒記得他的文才……
倒是盧照鄰在《七日綿州泛舟詩》序里說:“邊生經笥,送炎氣以濯纓;郝氏書囊,臨秋光而曝背。”可見在盧先生的眼中,邊老師更應該被銘記的還是他的“經笥”。(陳成:這些我其實都不關心,我比較關心您那個姘頭後來到底咋樣了?)
陳成引用邊生的典故,便是與眾人說:
男人吃吧吃吧不是罪!
即便吃大了肚子,我也可以用邊生來當擋箭牌,文采依然杠杠的!
通篇用典,非常工整,卻又不失風趣幽默,順便還“辯證”地看了一下問題,明明是俗不可耐的“烤豬”主題,卻被陳成寫出一番文化趣味來。
“寫這首詩,不為別的。”陳成衝著莫炎叉手道:“只因今日在莊上多食肉,故作‘莫炎兄弟惠佳制烤豚肉賦謝’之詩。”
莫炎連忙道:“陳兄弟言重!”
這些豬能被你吃掉,化為你的“經笥”的養分,實在是三生有幸!
“平大詩師這一首詩,又是食的何物?”眾人轉去看平鴻軒的第二首詩。
平鴻軒將第二首詩展開,道:“並非我食,是來宜州的路上,觀一老漁翁食蟹,乃有此作。”
嗯?
自己不吃,看別人吃?
不過,美食好像都是在別人那裏吃得更香,要不然後世也不會有那麼多吃播了。吃播在韓國還特流行,可能是因為吃來吃去都是泡菜,就幻想着別人碗裏的泡菜能有其他奇特的味道。
眾人都想看看平大詩師看別人“吃播”能寫出怎樣的滋味。
卻見標題寫的是:
客中觀老漁人食蟹作
灕水西風上釣闌,巨螯獵獵帶清寒。
漬餘醇酒香噴瓮,和入黃柑汁滿盤。
旱歲魚鹽生物少,貧時蝦菜食鮮難。
老身病後無兼味,掩淚尊前對晚餐!
話說在灕江上架起釣竿,獲得的大螃蟹巨螯獵獵,帶着清寒之氣——
一看就無比新鮮!
這樣的好東西,自然要好好地享用啦!
腌漬之後,瓮里殘留着噴香的清酒芳香,加入黃柑鮮甜的果汁,又能加倍食材的芬芳!
滿滿的一盤,你說喜歡不喜歡?
說實話,眾人看了這頷聯,包括作為對手的陳成,都忍不住有些吞咽口水!
這是什麼神仙吃法!
果香醉蟹嘛?
陳成後世在浙江吃過極品醉蟹,令人回味了多少年!螃蟹大到犯規的個頭,青背、白肚、黃毛、金爪,缺一不可;外殼清脆,肉質豐滿,鼓脹的肚子裏膨出滿滿的蟹膏,嗯,什麼都不加,光是蒸熟,也已經能讓人大飽口福了!
但是清蒸無疑還不夠,加上有濃郁的回味甘甜的陳釀紹興黃酒,選用新鮮橙皮、檸檬和干話梅,賦予醉蟹全新的花果清香,清爽不膩人。即使沒有吃過醉蟹的人,也會在第一瞬間愛上它的香味;那種醉蟹不會有濃重的酒味和醬油味,反而是帶着淡淡的花果清香,吃過後唇齒留香,欲罷不能!再在醬色的醉鹵中,將金黃油亮的醉蟹掰開蟹斗,爆膏!
吮吸一口發亮的肥美蟹膏,鮮甜的滋味,從舌尖蔓延到整個口腔,直到吃完一整隻熟醉蟹,滿足感爆棚,嘴裏除了鮮,已經容不下任何東西了!
螃蟹這種東西,陳成其實不大愛吃的,可是吃了那次之後,多少年過去了都回味無窮!
可就在陳成在內的人都被平鴻軒高超的美食寫法饞壞了的時候,七律大詩師卻忽然筆鋒一轉:
旱歲魚鹽生物少,貧時蝦菜食鮮難。
不去談眼前的美食,卻“憶苦思甜”了起來。
以前的吃的都是什麼?
乾旱的年歲,缺魚少鹽,能捕獲的活物也少;
貧窮的時候,吃的“蝦菜”,想要吃到新鮮的食物也很難。
“蝦菜”一般來說應該是海鮮,魚類菜肴的泛稱,杜甫《贈韋七贊善》說:“洞庭春色悲公子,蝦菜忘歸范蠡船。”宋代馬永卿《懶真子》也說:“嘗見浙人呼海錯為蝦菜,每食不可缺。”
但始安附近不靠海,而且聽老漁翁的意思,他吃的“蝦菜”大概也不是江浙沿海的海鮮大餐,而是類似個頭小小的干蝦米蒸鹹菜那樣的腌制食物。
“鹽”在古代一直是緊俏東西,大概也不捨得多放,只能勉強防腐那種吧!
讓人奇怪的是——
漁翁自己就是與河中生鮮打交道的,怎麼會“生物少”、“食鮮難”呢?
看着一個“貧”字,就明白了。
自己打上來的不捨得吃,而要去賣錢,置換一些生活必需品。
說到底,還是因為窮啊!
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如今是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人人都過上好日子啦!
《難兄難弟》裏羅嘉良對吳鎮宇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我擁有中國人傳統的特質!
什麼特質?
貧窮。
為什麼會貧窮?
不要說人,把動物放到山林里,自生自滅,也不至於會餓肚子。可奇怪的是,人卻總是餓肚子。
無他,孔子說“苛政猛於虎”,當古代朝廷把“鹽”“鐵”之類的必需品提高到一個老百姓消費不起的地步,要麼用大量物資去換取食言和農具,要麼“人人淡食”唄!
管仲“官山海”讓財富迅速積累到齊國君主手中,為桓公霸業奠定了堅實的財政基礎。僅食鹽專賣一項,管仲為齊桓公算了一筆賬:一個具有萬輛兵車的大國,1000萬的總人口中應納稅的人約100萬,每人每月徵收30錢,一個月也就3000萬錢;但只要每升鹽加價2錢,因為食鹽銷售嚴格按照戶籍實行“計口售鹽”,每月即可多得6000萬錢!遠超過每月30錢高額人頭稅帶來的收入!
大唐安史之亂后,財政困難,也是靠鹽專賣恢復生機。
關鍵這種蔫壞的“創收”手段,與簡單的橫徵暴斂不同,老百姓一般都不大抱怨,達到“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的效果。
幸好老漁翁和我們一起都等到了開元全盛之日,終於不用再為了缺油少鹽之類的問題頭疼,過上了比較輕鬆富足的生活!
詩如果寫到這裏,平大詩師在末句寫上兩句這都是聖天子的功勞,“千秋萬歲拜聖君”,然後與老漁翁把酒言歡,共食醉蟹,那麼這就是一首非常“正能量”的詩作了。
可是平大詩師卻沒有這麼寫——
問老漁翁“那您現在享受這樣的美味,一定非常愉悅、享受吧?”
老漁翁卻答:
老身病後無兼味!
自從老身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已經嘗不出第二種味道了!
兼味,兩種以上的菜肴,又或者不同的味道。
所以在旁觀者看來異常美味的醉蟹,對老漁翁來說,就和他咀嚼樹枝、蠟燭,沒有什麼區別。
那他能品嘗到的味道是什麼?
咸?淡?辛?辣?
陳成寧願認為是“苦”。
人生為什麼這麼苦?
年輕的時候非常貧窮,胃口大得能吞下一頭牛!
可是卻只能吃糠咽菜;
到老了,有了一點積蓄,可是卻已經飽經風霜,再也嘗不出任何鮮美的味道了!
這是何等的悲痛!
平鴻軒明明只寫了一個老漁翁,可是陳成卻深有感觸,隨時能想到千千萬萬個人!
您是遇到了開元盛世——
那些沒遇到過的古代貧苦人呢?即便失去味覺之後,依然只能吃糠咽菜,甚至把“終於失去味覺”了,作為一種解脫。
呵呵,人生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