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隔着大老遠的,就聽見了潤妍*1的大嗓子,也不用聽真了在說什麼,只那把脆生生的調子,就讓人覺得十分地喜感。只是這欣賞的人,除了黛玉,再無他人。萬人都嫌她是只鬧山鴉鵲,只不知哪裏得了巧兒,投了姑娘的歡心。黛玉暗裏嘆了口氣,這也是自己慣的,成日家這般高聲大氣的,於女孩兒總不是長久之計。難道自己這點小小的不良嗜好,真的毀了一個江南女子的清秀婉約?

潤妍與閑雅,是父母親選來與黛玉作伴讀書的,本想挑兩個年紀略大些的,也起個監督的作用。只是黛玉心下有個計較:她自打到了這世,周圍說得上話的人,不算父母師長,個個都比她大。且都對她,是恭恭敬敬地管東管西,這日子久了,倒激起了她的逆反心,是以借這個機會,立定主意要找兩個讓她管的。於是央了父母,死活要兩個比自己小的。連怕讀書讀不過大孩子這種理由,都給她找了出來。無論父母如何取笑,她都十分堅持。兩人倒也略知曉她是想要兩個玩伴,獨生女兒,哪有不寵愛的,何況這點小心事,逐挑了些與她年紀相仿的家生子,與她選看。黛玉一一問了生辰,單單留下這兩個月份比她小的來。父母難得見她如此孩子氣的一面,真真哭笑不得。於是另撥了幾個二等的大丫頭照應學裏的事務,也就罷了。

三人晨間一起上學,午後也常常作伴玩耍,感情漸深。兩人年紀小,本就崇拜學問比自己高的姑娘,再加上父母耳提面命地交待,平日裏自然處處唯黛玉馬首是瞻。黛玉總算得償所願,着實開心了一陣子。且又因她當久了孩童,不免多了許多稚氣,好在黛玉人還文靜,鬧出笑話雖多,倒也沒出什麼大事,父母見黛玉高興,也就沒有深究。

五、六歲的小孩,淘起氣來,真是狗也嫌。二小仗着姑娘的勢,就是自家的父母都不好多管。只有一條,不論外面再怎麼得了意去,她二人卻都逃不過自己姑娘的手掌心。就拿二人這名字來說,黛玉初得她們時,各種書翻了個遍,定要起個不俗的名兒出來,方能配得上作她的侍讀。直至看到孫過庭《書譜》裏“溫之以妍潤,……和之以閑雅。”一句,才算滿意地給定下了“潤妍”與“閑雅”兩個名字。

本來好好的叫得兩日,誰知二人始練字起,總不盡心,許是覺得只要會寫也就行了。一日終將黛玉惹怒,也不說別的,只是給兩人改了名字,胖潤妍改成了墨豬,壞閑雅更成了書奴。闔府的人知道了,均有事無理地笑喚她倆,二小頓時羞紅了臉,只好日日躲在房裏練字。待過了月余,習作勉強入了黛玉的眼,方才被允改回舊名。二小自此之後,更是對姑娘又敬又畏,不敢違拗分毫。

“姑娘回來了。”一院子丫環都鬆了口氣。春柳上來要扶了黛玉回房,卻見潤妍紅着眼睛,頂頭衝過來拉住了黛玉的裙幅,大聲地問:“姑娘,姑娘,她們說你要去京城了?”春柳忙扶穩了黛玉,抬頭叱道:“作死了你,還不放開姑娘。”潤妍低了頭,手裏卻不肯松。黛玉掃了一圈院子,看見閑雅站在廊下,也正包着眼淚望向她。“這倒是怎麼了?”黛玉伸手捏捏面前胖胖滑滑的臉蛋,“墨豬,你倒說說。”說著拉過潤妍的肥手,引着進了屋子。

潤妍聽見姑娘喚她“墨豬”,那傷心的淚就再也憋不住了,也不管剛才還在人前逞英雄,就哇哇地哭開了,只哭得眼淚與涕水齊飛,臉蛋共紅衫一色,那裏還說得出話來。倒弄得一屋子丫環都不好意思開口了。

黛玉解了披風,仍攜了她的手,到香妃榻上坐了。看她一時沒有停的意思,嘆了口氣,轉頭找到閑雅,向她招招手,喚到近前,“你來說罷,誰惹着這獃子了?”

閑雅抿着嘴忍了忍淚,“是雪雁姐姐與我們說,姑娘要上京城外祖母家去了,到了那兒,有許多姐妹陪着讀書寫字,再不用我們侍候了。”說著也是忍不住,低頭抽噎起來,乜見潤妍的肥手還握在小姐手裏,自己卻沒人拉,這哭聲不免就更大了。

黛玉聽了哭笑不得,自己也正在愁這事呢,原來還有人愁在她頭裏了。拿着絹子給閑雅拭了半天,那眼淚卻越拭越多。黛玉丟開絹子,撐不住笑了起來,“原來書奴也痴了。即這麼著,我不帶雪雁,只帶上你們可好?”

“姑娘快別招了,那一個也要撐不住了。”月梅見姑娘起了頑性,又要作弄屋子裏的丫頭,不由嗔了她一眼。伸手拉過兩個愛哭鬼,送下去梳洗乾淨。

兩人再轉來時,黛玉正喝完葯,擱了玉碗,在八寶攢絲盒子裏揀着蜜餞果子過口呢。瞅見兩人紅泡泡的眼睛,不由搖頭莞爾,嘆道,“真乃痴兒也,總是要散的,早散早了,豈不是更好?”說完卻是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發起呆來。潤妍聽着不大懂,只知不是好話,急得吭哧吭哧。閑雅的手被她握得生痛,只得開口道:“姑娘說的,我們也不太明白。只是看散什麼罷。就象這喝葯,自是想快快喝完,要是吃果子呢,是恨不能吃一輩子的。”黛玉聽了,扯着袖子掩了面,笑向雲鶯,“且別收着了,拿給她倆吃一輩子去。”

眾人玩過一回。月梅見黛玉也乏了,一時就要攆了二小出門。二小得了姑娘承諾,又討到了賞,歡歡喜喜地行完禮要出門,卻聽黛玉又吩咐,讓人督促她們將九九表背清了,才許走,不然晚飯也沒得吃。且又說明日要開課,兩人需卯時二刻過來立規矩,晚一柱香就省一頓飯。說完了黛玉還嘆了口氣,“眼見着到年下了,再不瘦着點,這墨豬兒怕是要被當成真豬兒給賣了呢。”兩人大忿。都想着剛才為甚要哭一場,這樣的姑娘,不是該早早離了才好?

不知二小被迫省下了幾頓飯食,此乃題外之話,就此打住,按下不表。

次日一早,黛玉給母親上了香,給父親請過安,即往學中複課去了。

賈雨村賈夫子踱進學堂時,便掃見兩個小丫頭豎著書本在那閉着眼睛,搖頭晃腦地哼哼着,也不知是在讀書呢,還是在夢囈。待看到黛玉時,卻是一怔,往日裏,也見慣了她清秀可愛的樣子,誰知兩月不見,這學生已大是不同:但見她臨窗而坐,正微偏了頭在看手中握着的書卷。臉上全不見了孩童的肥潤,已瘦出個尖尖的下頜,連同持書的手,白白凈凈地,只如玉做得一般,微微散着光。待黛玉看到他,盈盈站起身來,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因為瘦,越發得顯着眼睛大,而且本人最喜歡那種水潤潤的朦朧眼,故用在此)直望過來,雙眉似蹙非蹙,眼內欲泣非泣,服着斬衰的身子,更顯贏弱。矮身施了一禮,輕輕喚了聲:“夫子。”低頭間見她發如墨鴉,其間現着素麻。正是為母帶孝之禮。一時又嘆又憐,逐也緩聲安慰了兩句,方才開始問詢舊課,再續新書。

若說黛玉在這世,還做過什麼弊,那就是在對待夫子賈雨村的態度上了。

賈雨村,姓賈名化,字時飛,別號雨村。黛玉前世,一開始,是不喜其人,只喜其文的: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注意:賈雨村,字時飛)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前世第一次看到這一聯一詩時。只把黛玉震得是如痴如醉,半天找不到詞形容,萌得只會用一個“帥”字,來略略表達她的心意。待後來見着脂批版,看到那句側批:將發之機,奸雄心事……。不覺深以為然,大嘆不已。

見識過他的文采,再讀到他入仕后種種作為時,就更倍感不屑與憤怒。雖然見他不忘初衷,不計身份,娶了甄家的丫環回家,卻又原來是娶過妻的,不曾守身如玉地候着知己出現。此人即不能做個好官,又不是個情種。小孩兒認理,不是白,即是黑。於是她在紅樓里的第一個偶像,就這般被生生拋到一邊,棄之如敝屐了。

自然,如果她那時就穿了,是一定不會象如今這般,恭敬地對待賈夫子的。怕是會比原來黛玉的小姐作派,還要來得淡漠。如果一激動,或許還會鬧着讓父母辭了他另請高明。萬幸不是當時的她穿過來,不然不說失了個夫子,怕是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鬧不清楚。有時她也私下腹誹:這穿過來,哪裏是中了獎來享福的。沒得千年的修行,萬年的道行,不說來混個富貴,怕是就會如原版一般,連個平安都保不住。哎,這哪是凡人過的日子,的確是那些活了千秋萬年的神仙才能過的日子啊。夠腹黑,有深度。

黛玉前世,也是隨着年紀漸長,第N次重讀紅樓,並翻看各類評論(1)后,才轉變了對賈雨村夫子的看法,將這隻敝屐又給拾了回來。別的不說,單論賈夫子的稱呼——賈雨村,而不是賈時飛,就可見一斑:原著里,他是唯一一個尊稱其號的,帶着一種隱形的尊貴,畢竟,稱人的號,可比喚人的字,還要來得尊重呢(曹公明說“假於村言”,實含“假予時,飛”)。另一方面,也是黛玉現在最看重的:他可是黛玉人生中,遇着的唯一一個,自塵埃中崛起,平步青雲的人物。而且,如果她真的無法改變這世的悲劇命運,那麼,在父親過世時,她將再一次遇上賈夫子,無論如何,她希望其時,賈夫子能站在她一邊,幫她一把。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當黛玉聽父親說起,給她請了個西席叫賈雨村時,她即開始圖謀,定要給這紅樓里的奸雄,留一個不能忘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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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玉珠(黛玉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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