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沙門

第四十八章 在沙門

京畿邊某處庵堂,依山伴水,遠離人煙,十幾位老少比丘尼在此修行,誦經念佛,勞作休息,自給自足,自得一份安寧。

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就在寺中一株桃樹之下,新近來的比丘尼惠岸心如止水,笨拙地為主持縫補僧衣。

在她過去的五十六載春秋中,瞧見補丁的機會寥寥無幾;曾經穿在她身上的衣袍,割下一角來就能蓋起來十座這樣的庵堂。那樣的衣袍,她一年要舍掉十幾件,或因沾了污漬,或因掛起毛邊,更多隻因她穿着那衣袍時,偶覺不悅。

她那雙白皙嫩滑,不遜於少女的白嫩手掌,拿慣了硃批狼毫,拿慣了鎮國大印,卻拿不慣細微粗糲的鐵針;這雙手,把握過一朝國祚,把握過官民生死,偏偏把握不住那件粗布僧袍。不過半個時辰,她就戳傷了自己十餘次,左手五指儘是血跡斑斑。

曾幾何時,她也曾穿針引線,在錦緞上綉出梅蘭竹菊,綉出鴛鴦成雙;曾幾何時,她也曾手握硃筆,在詔書上綉出天下興亡,綉出錦繡河山。現如今,她緊握一枚鐵針,縫不出一個簡單的補丁,納不好一道淺顯的裂縫,手中針,身上衣,似乎比硃批狼毫,比鎮國大印,還要沉重。

然而身為比丘尼的日子,卻讓她感受到久違地平靜與安逸,直叫她回憶起青春年華。

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她才二十五歲,因着國喪,出家為尼,曾在感業寺修行過兩年;永徽二年(651年),二十七歲的她,得到了一次離寺還俗,重歸繁華的機會。

若是當年,守住本心,青燈古佛,不離不棄,或許現在,自己也能像主持那般安逸。

惠岸心中想着,手上卻是不停,依舊修補着粗糙破舊的百衲衣,臉上一片平和,宛若止水,只在眉眼間透着些許寧靜。

俱往矣!

已經發生的事情不會忘記,一個月前的經歷還不時在她腦中浮現。偶爾,伴隨着那恐怖一夜,出現在她念頭中的,還有幾十年的繁華,幾十年的富貴,幾十年的恩寵,幾十年的睥睨。

然而,那又如何?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比丘尼——一個曾經皈依我佛,曾經背叛沙門,曾經捨棄安寧,最終頓悟回歸的比丘尼。她只是個普通的比丘尼,一個法號惠岸,在苦海中泛舟遠行,求索彼岸解脫的比丘尼。

那一夜,夜深露重,闔宮寂靜。惠岸,也就是彼時的武后,早早在寢殿中入睡。

二更鼓點,宮中一片嘈雜,白日裏飽閱百官奏章,群臣進言的武后,昏沉沉從睡夢中驚醒,正欲呵斥兩句,教訓不懂規矩的宮人,就被一隻生滿皺紋,腥臭難當的手掌捂住口鼻。還來不及尖叫驚呼,她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低低響起,喚出那陌生久違的稱呼,微弱道:“天後莫要出聲,宮中進了刺客!”

一個掌握朝政,坐擁江山的女人,這會兒既不會叫,也不會喊,只會本能地咬住舌尖,任刺痛將自己喚醒,怒睜惺忪睡眼,從閃爍隱約的燭火中瞧清周遭。

念頭湧起的瞬間,武后便瞧見貼身宮婢滿身浴血,半邊臉都被利刃削去,露出猙獰頭骨,卻不顯絲毫痛楚,只滿臉驚惶,一手捂着自己口鼻,一手在床榻下摸索着什麼。這宮婢服侍武后十餘載,只因笨嘴拙舌,向來木訥,才不受她重視,比不得李媽媽那般放肆,卻也忠心耿耿,任勞任怨,老成持重,最是把穩。就是武后,也不曾見過她今日這般慌猝。

“天後在上,老奴稟報,刺客已殺進立政殿,正與宮婢宦官糾纏。老奴不肖,臨陣脫逃,只求天後平安。願天後回朝之日,重整朝野,肅靜宮闈,老奴在天有靈,必護持天後左右!”

說話間,那宮婢似乎抓住床底某物,只猛一用力扯動,武后便覺得天旋地轉,眼睜睜瞧着床板翻轉,將自己摔入某個陰腐潮濕的所在。

她乃是一國天後,主政多年,當機立斷,臨危不亂之處,尋常男人都比不得她。於是她翻身坐穩,只將手指塞入口中,死死咬住,藉著頭頂一絲透光的縫隙,小心朝外瞧去,見那宮婢翻身上床,扯被褥蒙住頭臉,顫慄不休,卻又一言不發。

只在這瞬間,就聽得寢宮外幾聲慘叫接連響起,才瞧見李媽媽長身而立,手持一柄寫滿符籙的朱紅寶劍,大步進來,揚手一劍將被褥連帶那宮婢釘在床板上,劍鋒甚至穿透木板,在武后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武氏,你自承天命,卻不知命數已絕!今日乃是你命中死劫,你可知否?枉你千方百計,奪走我女帝天命,怎不知天數如此,假的作不得真!”

說著話,就見李媽媽伸手往臉上一抹,手掌離開面頰的瞬間,露出一張與武后一模一樣的臉來。才叫密道中的武后皓齒緊咬,險些咬斷了口中四指,只覺得血腥瀰漫口腔,透入喉頭,才覺得痛入心脾,忍不住悶哼一聲。

那宮婢遭硃砂劍貫穿身軀,本已疼得喘不上氣來。只聽得床板下傳來那聲悶哼,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逼着她鼓動肺葉,放聲哀嚎起來,只求能夠蓋過武后的聲音,不叫別人察覺這床榻之下還有逃生密道。

神貌宛若武后的李媽媽聽她哀嚎,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笑意,才連連拔劍猛刺,咬牙道:“將死之人,喧鬧作甚!你且安心去死,我自替你照顧兒女,服侍君王,登基坐殿,臨朝稱帝!叫出花來,你也必死無疑!驚動公主,只怕連累她與你同行!”

最後這句話如有神效,才叫武后和那老宮婢都齊齊噤聲。李媽媽,或者說千面娘子見狀,便是冷笑一聲,眼瞧着被褥中滲出汩汩熱血,靜靜凝視片刻,這才滿意上前,一把扯開被褥,打算欣賞武后震驚絕望面孔,卻不意瞧見老宮婢咬牙瞪眼,渾身是傷,僵死床上。

“這!武氏!你這賤人!逃哪兒去了!升天入地,你也逃不出老娘手掌心!滾出來!我誓要將碎屍萬段,挫骨揚灰!武氏!滾出來!滾出來!”

才見千面娘子狂舞手中硃砂劍,霎時間寢殿中所有一切,連帶那老宮婢的屍體都化作飛灰,磚瓦木樑上留下道道劍痕,一時間煙塵瀰漫,血腥四溢,叫人喘不上氣來。

武后只將牙齒咬到指骨上,靠着劇痛驚醒精神,保持清醒,卻不敢發出點滴聲音,也不敢挪動半寸位置,原曉得武道高人耳目通靈,一絲一毫的動靜都瞞不過千面娘子,只仗着她這會兒大失所望,暴怒非常,神志含糊,不能靜心搜查。

到這會兒,武后也發現自己身處密道之中,周遭儘是冰冷磚石泥土,只覺得一股陰晦冷風從身背後徐徐吹來,就叫她曉得這密道另有出處。眼瞧着千面娘子狂性大發,幾劍就要將這寢宮斬作粉碎,武后便當機立斷,捨命一搏,小心朝着冷風吹來處挪去。

不多時,身後再聽不見喧鬧嘈雜怒吼聲音,陰冷潮濕,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道中,只剩下武后劇烈的喘息和心跳。黑暗中,她只覺得有雙眼睛一直在身後盯着自己,似乎下一刻就有利刃要從背後刺穿自己的胸膛。

恐懼是最有效的動力,才叫武后一個年逾半百,養尊處優的老婦光着腳,在這密道中狂奔了不知多久。直到得她體力耗盡,心神更近乎崩潰,整個人癱坐在密道中,再不能向前一步,只盼着噩夢醒來的時候,才聽得隱隱約約有雞鳴狗吠之聲傳來,不遠處隱約有一絲亮光透出。

這一絲亮光,便給武氏注入了全新的力量,才叫她擠出身子裏最後一絲力氣,不顧一切朝着亮光撲去。一瞬間,她只覺得腳下一軟,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踩中深陷,就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面前一塊巨石猛地朝前滾落下去。

明媚天光照入,武后忍不住抬手擋住眼睛;待得她適應光明,就發現自己站在京郊某處半山腰上,身後幾里處就是安靜祥和的大明宮,才知道自己這一夜擔驚受怕,耗盡一切,不過剛剛逃出了那高聳的宮牆。

常人遇得此事,不說嚇得失神,至少也要緩和喘息片刻;然而武后就不是常人,只一愣就迅速理清了思路,曉得宮中遭了劇變,有刺客易容做自己驟然發難,到這會兒只怕已經穩住了後宮局勢,鳩佔鵲巢,成了自己;眼下自己即便立刻迴轉宮中,說不得也要落個冒充天後,抄家滅族的大罪,才叫她一時不知所措,堂堂李唐天後,竟是無處可去一般。

如若早有準備,哪怕來得及帶走冊書鳳霞,武后都有本事找到京兆尹驗明正身,率軍逼宮,奪回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然則她如今只穿着一身就寢衣裙,更是被發跣足,狼狽不堪,比之叫花子略強幾分,說是逃奴胡姬也有人信,莫說進城去見京兆尹,就是這荒郊野外,遇上個無禮狂徒,都夠她好瞧。

更何況先前她瞧得清楚,李媽媽一抹臉就變得與自己一模一樣,只瞧千面娘子那神乎其技的易容之術,批上鳳冠霞帔便是活脫脫一個天後。試問滿朝文武,誰又敢舍了朝堂上天威浩蕩的天後不顧,非要相信路邊這落魄老婦才是大唐聖人?即便有人相信,以她如今的處境,又該如何掩人耳目,穿過城門,混入城中,面見一應重臣?

一念至此,武后只覺得心中冰冷,才曉得自己早早被人盯上,不曉得被算計了多久,才有那些刺客一夜之間將宮中改天換地。若非那老宮婢忠心耿耿,又曉得武后都不曉得的暗道機關,現如今她早已被剁成肉泥,哪還有這麼多思緒考慮!

茫然無措中,只聽得山腳下傳來低切聲音,就瞧見幾名比丘尼雙掌合十,低誦佛經,緩緩走在了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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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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