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方知虛實自驚詫
聞聽武后怒斥,吳景辰頓時一驚,才是這話不該從武后口中說出。自他入朝以來,武后對大衍宗推崇備至,不說頂禮膜拜,也是處處尊重,怎會像怨婦一般,說出這等冰冷話語?
心念一動,他便愈發顯得可憐,才道:“天後有所不知,我門中前輩個個上窺天命,洞悉人心,不說大道無情,也是靜如止水。若與他們說情,還不如勸頑石點頭,來得簡單。就請天後教我,權當救我一救。”
聞聽此言,武后滿意點頭,這便道:“得失厲害,你已曉得,又何須我多說?如今陛下病重,危在旦夕,朝政如火,國不可一日無君。這些道理,我早與你說清,可嘆你心有私念,不肯細細琢磨。我說家國,你不懂得,痛徹己身,才幡然悔悟。也好,始終你還年輕,學些教訓,也好過今後吃虧!”
吳景辰沮喪低頭,嘆道:“天後所言,句句在理,原是我先前冥頑不靈。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說,只聽天後吩咐,再顧不得師門種種。己身不存,如何上窺天心?”
這才叫武后滿意點頭,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只是你先前說過,天數時機未至,你又不通重授天命之法,又能如何助我,成就千秋大業?”
“啟稟天後,天後從不曾失去天命,自不必重授。臣只需顛倒陰陽,向天請命,以臣賢人身份,輔佐天後提前登基即可。此事由旁人做來,千難萬難,由臣做來,卻是水到渠成。所謂賢人輔佐,原就是這天數把握在臣手中的意思。”
武后這才露出笑意,道:“原來如此,我竟不曉得許多。既然你有此手段,就該早些說了,省卻多少麻煩,徒叫我這幾日憂心。這等顛倒陰陽,向天請命的科儀,你需要準備多久?”
吳景辰嘆口氣,一臉無奈表情,道:“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臣心慌意亂,尚不曾看準了日子,還需細細推演,尋得黃道吉日,才可一舉功成。就不知屆時臣這副皮囊,還在不在世間,也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話說到這,武后的心中已然再無懷疑,才是她早就曉得吳景辰可以顛倒陰陽,也明確知道這科儀準備的細節,就不怕他搗鬼,只要他心悅誠服,一切便水到渠成。始終吳景辰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兒,哪裏比得上她心思厲害,對她來說,吳景辰低頭臣服,只是早晚的事,他能撐到如今,已然是左相沉得住氣,一直不曾登門施壓的緣故。
如此,她才點頭道:“只要你曉得輕重,自不用為陛下擔心。陛下面前,原不是左相一個螻蟻所能說動,他敢嚼舌,我自要他好看。你放心,我自不會叫你為難就是!”
吳景辰苦笑點頭,似乎有些泄氣,一時又期期艾艾,臉上騰起紅雲,小聲道:“臣不求榮華富貴,只願平安罷了。只有一事……”
見他吞吞吐吐,武后也就瞭然,曉得他怕自己過河拆橋,事成后就將他捨棄,便道:“你如今身為太常卿,已然位極人臣。待得事成之後,我便進你為梁國公,也不辜負你一番辛苦。”
吳景辰愈發臉紅,道:“臣不求國公之位,只願……天後恕罪,臣痴心妄想,但求天後開恩,將那日銀匣之中,公主隨身之物賜予,便也滿足。事成之後,臣甘願就此歸隱!”
這話叫武后微微一愣,道:“什麼銀匣?隨身之物?你與三公主有情,我早瞧在眼裏,也不願委屈了她,自要成全。嗯,既然如此,便叫你先做個駙馬,你倒也能安心!”
她這話說得平淡,似乎將三公主嫁給吳景辰最妥當不過;吳景辰聽在耳中,心裏卻掀起莫大波瀾。他原不是為三公主,而是為眼前這位“武后”,根本不曉得那日射覆之事,也不知道銀匣中所放何物,一味敷衍,避而不談,若非健忘,便是有假!
吳景辰入朝那日,武后曾用三個銀匣考較他卜算本事,他以大衍卜法,三中其二,得賜朝服、笏板,卻未能射中那最後一個銀匣。彼時他混沌懵懂,事後仔細想來,自能想到自己猜不中匣中之物,原是因為那東西不是武後放入,天地人三才之中算錯了一環,自然無法不算出其中的東西。
那日朝上,珠簾之後,除卻武后,便只有三公主一人;那東西不是武後放入,自然是三公主所置。許是她瞧着射覆新鮮,才一時興起,將隨身之物擺入銀匣之中,換走原本應該是冊書符印的賞賜,有心試一試他的本事,才叫吳景辰失手。
事情過去不過兩個月,武后愛女至深,哪能輕易忘了。更何況吳景辰提醒在先,已然點出那東西是三公主隨身之物,即便武后忘卻,也該回憶起來,以她的英明神武,斷不會毫無印象,才叫吳景辰當即斷定,眼前這武后乃是她人假扮,絕不是那日朝上之人。
電光火石間,他只覺得后心汗濕,胸口發緊,越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越不能從恐懼和惶恐中抽身,一顆心跳的快要突破胸口,鬢角也有細細汗珠淌下。瞧在武后眼中,倒像是他羞澀緊張一般,這就笑道:“枉你少年英雄,修道有成,也過不得這情之一關。也是,我兒何等人物,你若泰然處之,反而不合常理!”
吳景辰抬手擦汗,口中告罪,顫聲道:“臣褻瀆公主,皇皇死罪,還請天後寬恕!”
武后瞭然一笑,道:“駙馬心存公主,乃是理所應該,你又何罪之有?也罷,與其叫你倆相思,不如成全了相守。民間有句俗話,說女婿能頂半個兒,倒是遂了我的心愿,也叫你能夠安心。太常卿,依你之見,何日是良辰吉日,宜於公主出嫁?”
這才叫吳景辰真臉紅心跳,便是事關三公主,叫他一時有些失神。不過轉念一想,他倒也覺得妥當,暗道既然眼前這武后是人假扮,假扮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千面娘子,三公主留在宮中,反而危機重重。就不如順了她的意思,將三公主迎娶回府,反倒能保得她周全。
想到這裏,吳景辰的心裏突然湧起一個念頭,隱約想到藉著公主大婚,或能一舉揭穿武后遭人假扮的事實。只是這念頭還未成型,他就聽見武后輕聲開口,道:“還不知你意下如何,可算定了良辰吉日?”
吳景辰當即告罪,才道:“天後開恩,臣自感激不盡。只是事關重大,還需詳細推演,才能算定吉日。臣心中歡喜,不能自持,還請天後恕罪,許臣告退。”
當即,吳景辰一副焦急模樣,出言告退,武后自含笑應允,眼瞧着他走出宮去。
“恭喜娘子,心愿得償。一旦這小子顛倒陰陽,改易天命,娘子便能弄假成真,一舉成就大業!”
菖蒲不知從何處冒出,嬌笑着走到武後面前磕頭,卻聽她聲音冰冷,道:“你高興的太早,事情原不該這般順利。方才他以朝上之事問我,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此人心機極重,城府極深,只怕早已心生懷疑。”
說著話,就見她站起身來,冷冷瞧着宮門方向,又道:“無論他生疑也好,篤定也罷,真心也是,假意也可,事已至此,已然由不得他選擇。只將公主嫁去他府中,未嘗也不是提醒與牽制,才要叫他曉得,我能給他的,自能奪走。生殺予奪,只在我一念之間!”
菖蒲連聲稱是,冷汗直流,只覺得心底一片冰冷,就曉得千面娘子這話,不單是說吳景辰,也是說一眾被她玩弄於掌心之中的刺客。對她來說,所有人都是她成就大業的墊腳石,皆可利用,皆可拋棄,唯獨不足珍惜。
說話間,就見又有一道瘦削身影出現在殿中,渾不顧菖蒲如何,只恭敬跪在千面娘子面前,道:“啟稟娘子,有探子來報,說數日前,曾有農戶見過形似武氏之人,做比丘尼打扮,乞食往東而去!我已派出一對人馬,沿途追趕,今後如何,還請娘子示下!”
千面娘子轉回身來,笑顏溫和,眼神冰冷,輕聲道:“惶惶如喪家之犬,武氏也有今日!逃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拿住就將她殺了,莫要橫生枝節。武氏一死,我自承天受命,有沒有那小子輔佐,原本無關緊要!多派人手,細細搜尋;但有相似之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那人應一聲,自悄無聲息離去,只剩下菖蒲與千面娘子留在殿中,一個跪伏不起,一個傲視萬物。在這一瞬間,整個李唐江山,似乎都如菖蒲一般,伏在千面娘子腳下顫抖。
又說吳景辰強作鎮定,一路出得宮來,翻身上馬,迴轉府邸,沿途一言不發,臉上也無甚表情,叫常如不敢多問,只小心服侍在旁。一入府中,吳景辰剛剛下馬,便是腳下一軟,險些癱倒在地,常如急忙去扶,才發覺他身上已然汗濕,整個人軟如爛泥,聽他低聲道:“莫要聲張,扶我回房。去請崔寺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