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平靜的生離死別
再見時,若男81歲,楚小纖也已經83歲了。
兩個曾經無話不談,是自小到大的玩伴,而距離她們上一次見面,已經足足過去了17年。
17年,是一個人生命的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了,這段時間已然不短。
而在這17年的時間裏,兩人間發生的變化,也着實不少。
若男看着京劇一步步走向衰落,被時代所遺棄,並看着身邊的老友們一個個接連離世,最後老伴兒去世,自己做了兩年零十個月的植物人。
而楚小纖這些年過的也不怎麼好,她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並親手送走了自己的丈夫,之後她的小兒子不認她,而她的雙眼,也因為後來的一場疾病,徹底失明,再也沒有了重見光明的可能。
兩位老人再見面時,抱頭痛哭。
42年前,她們見過一面,然後在17年前,又見過一次。
算上今天這次,在這42年時間裏,兩人人生的半數光陰中,她們竟然只見過三回。
看着楚小纖那已經完全看不到任何色彩的雙目,若男心疼的為她聚攏着頭髮。
1967年,若男失去了母親,而楚小纖也在這一年出國。
這一年,若男29歲,而楚小纖三十一歲。
楚小纖離開故土,決心出國的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因為在那一年,她的家庭出了些變故,父母親都成了所謂的“牛鬼蛇神”,每天被遊街、關牛棚,被下放,在寒冬時節,光着腳站在一大盆冷水裏挨凍,凍到腳和盆里結的冰都結在了一起。
楚小纖的母親那年身體已然不好,撐不住這樣的場面,沒有幾次便一命嗚呼了。
之後楚小纖的父親萬念俱灰,給楚小纖留了封書,等到被人發現時,屍體掛在牛棚的大樑上,早已經冰冷多時了。
當年的這段往事,若男母親的死,也多少受到了這件事的一些影響和波及。
雖然十年之後,證冤的文書下來了,為她們都洗刷了冤屈。
但人早已經沒了,空留這一紙文書還有什麼用呢?
楚小纖就是在那個瘋狂的歲月里,帶着父母離世的悲痛,跟自己的丈夫出了國,定居在國外,從此以後,再也不願重回故土。
當然,她也有過兩次破例,一次是17年前回來看若男的時候,另一次就是這次兩人的再見面。
楚小纖不是那個年代下樸實、勤勞的那種婦女形象,她反而很新潮,十分時尚,喜歡穿旗袍、穿長裙、西裝,提着手提包,總是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在這種精緻的外表下,再加上她從小讀書識字、那份書卷氣的加成,就顯得非常有氣質。
這樣的女人,往往是最有男人緣的。
那個年代,離婚對大眾來說,還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但楚小纖已經可以接受婚前同居,她把結婚看成是個儀式,但並非感情的全部。
她的思想在當時來說,是極其前衛的,她始終為自我而活,跟若男卻不一樣。
所以在67年出國的時候,她已經有過很多個男朋友,離過兩次婚。現任丈夫是個跟她思想很契合的知識分子,兩人的結合幾乎是完美的。
楚小纖覺得她找到了人生依靠,而對方也同樣覺得,楚小纖就是他要找的人。
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包括出國之後的那段生活,也都是甜蜜恩愛的。
楚小纖到了國外,從零開始學習語言,再到在國外立足,賺到當時中產階級的薪水,期間一共只用了三年。
她一直很努力,也從未放棄過京劇事業,她也不是不想家,每次到想念故土、思念家鄉的情感爆發時,她就用京胡拉一段《夜深沉》,拉一段《凝思曲》,而後自拉自唱。
她唱的最多的戲就是《四郎探母》。
她本身做了楚若男十來年的御用琴師,一手功夫了得,後來還在國外創辦了一處華人票房,夫婦倆人為了這個京劇票房,投入的財力和精力都着實不少,看着票房從艱難維持,到逐漸發展到一定規模,楚小纖她們也着手開始排練演出。
但在一次前往京劇票房參加活動的路上,一場車禍,讓楚小纖白髮人送黑髮人,她的大女兒和丈夫,都在這次車禍中喪生,而這也讓他們剛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子沒有了爸爸,自那以後,因為這次外出參加京劇票房活動的原因,這個孩子恨透了京劇,也恨透了她。
“怎麼樣?你跟小北的關係,現在緩和了嗎?”
若男在跟楚小纖聊起國外生活的時候,也順便問到了這個問題。
楚小纖嘆了口氣:“當年的那場意外,剝奪掉了我幾乎所有的幸福!他那時還小,也還不懂事,所以我們的關係一直很緊張。不過他也爭氣,從幾歲的時候就發誓不再用我賺來的錢,為此他從很小就開始用零碎時間打工,甚至在他12歲的時候還做出了一項發明專利,那項專利使他再也不用擔心以後的生活費和學費問題,我們在之後的幾年裏,還曾斷了聯繫,他根本不告訴我他在哪裏,也很少給我打電話。”
聽了楚小纖後來的經歷,若男不禁感嘆:“這孩子真是聰明啊,從小就有能力!可是,跟你的關係疏遠太久了,這份親情還能挽回得來嗎?”
楚小纖也同樣嘆了口氣:“我也以為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就跟你當初和父母的關係一樣;我覺得吧,等他過些年想通些,知道回來看我的時候,能有你當初對待父母時候一半的情感,我也就很滿足了。”
“他是很聰明,完全繼承了他爸的天賦,現在是工程師,負責大型工程構造。不過,若男你不用擔心,我雙目失明這件事雖然遺憾吧,可這件事卻也帶來了意外之喜,換回了這麼多年和他失去的親情,不瞞你說,這次就是他送我上飛機的,在我瞎了之後,他連夜趕回來看我,然後跟我認錯,不過他實在是太忙了,只給你們買了些禮物過來,卻沒能親自回國來看你們。”
若男笑了笑:“和解就好,能團聚就是福啊。”
說著話,若男拉起楚小纖那雙依舊光滑的手,對她說道:
“從小到大我都能看出來,你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孩子,你一定能走出自己的一條路出來,但你也肯定會遭受不少偏見。”
“你看,我當時對你的預言還挺準的吧?”
楚小纖笑了笑,其實若男說的還真挺準的。
她還在戲校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男朋友,那個年頭男女之間拉拉手兒,要是被外人看見了,那都算是有傷風化、人品不好。
但楚小纖那個時候主動追着喜歡的男生,給人家買冰棍兒、擦汗、拉手不說,還能放的開,當著大家的面示愛,親吻對方,或者依偎在對方懷裏。
這種事在當時被定為“有傷風化”,於是在那個時代下,她比較開放的行為,就引起了許多人的偏見,所以當時的風評並不好。
這種事若是放到現在,那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但那會兒,若男的心裏卻極其羨慕楚小纖,甚至把她的行為當做是偶像。
大概楚若男也是受了這個老姐姐的一些影響,所以後來才會顯得更加特立獨行,行事風格變得那樣不受拘束。
楚若男現實中的很多事情,跟她在那場大夢的時候,都是完全相反的。
比如在那場大夢裏,父母親在家裏照顧她上學。
但其實在現實里,父母親從來忙得不可開交,從來沒有這樣做過,那只是她期望得到父母親更多的愛,也想彌補現實世界裏與他們的聚少離多,所以在那場大夢裏,楚爸楚媽對待她異常的好,她也和他們住在,從北京到上海。
而她,也不像現實生活里那樣肆無忌憚、不受約束,甚至在現實生活里脾氣霸道的楚若男,在那場大夢裏,竟然也變成了乖乖女。
究其根源,大概是對父母親的愧疚,讓若男覺得對他們擁有着太多的虧欠,所以在那場大夢裏,她一直順從父母的意思,為他們着想,大概也是她心底里對於父母親之間親情關係的一種體現吧。
楚若男的這場大夢,為她在現實里的許多遺憾,都進行了彌補,畫上了句號。
現實里與父母親的那個結,在大夢中被彌補。
現實里只活到21歲就病逝的易小安,在夢裏,姐妹三讓重相聚首。
而在現實里,被若男不留餘地的揭發,然後跳江自盡的徐子娟,在那場大夢裏,若男反而將她引為知己,並且在大夢中的結局,是一個人看淡俗世而離開。
除此之外,最好的玩伴徐冬冬,她的丈夫霍正芳,還有當年學戲時老生2班的全體同學,大家都又聚首在了一起,還合演了一齣戲。
但其實在現實里,老生2班的學生們自從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能聚齊過。
吉平在隨慰問代表團去國外演出時,飛機失事,空難離世,十分的遺憾。
楊玏在現實里,並沒能跟他們一起從戲校畢業,而是被父母帶回,改行當了廚師;趙廣坤則是在一次演出之餘,下河救人,他接連救了三人上岸,卻因為體力不支,被河中急流捲走,再也沒能回來……
這是一場從來也沒有真實存在過的人生,從頭到尾,也只是楚若男在成為植物人之後,她的潛意識幫她構築出的夢境而已。
或許在外人看來,這個夢半點用處都沒有,都是虛幻的,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沒有任何的意義。
畢竟一個夢而已,即便在夢裏想做的都做到了,但現實卻依舊不會改變,做錯的那些事,也將永遠隨時間而去,留在歷史的塵埃里,無論你做任何努力,逝去的早都逝去了,當事人們長眠地下,他們並不會知道你都彌補了什麼。
但這對於楚若男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
因為她還活着,她還沒有變成那一坯塵土,雖說那都是些虛幻的東西,但對於精神上來說,卻是一種彌補和修復。
這場大夢,也助她與昔日那個糾結往事、耿耿於懷的自己相和解,讓她的人生徹底輕鬆起來,也助她走過了困擾後半生的陰霾,從而心態重新走向積極,靠近陽光。
兩個老姐妹之間的聊天話題,全都放在了回憶往昔上。
聊霍正芳和若男結婚時候的樣子、聊易小安小時候偷吃橡皮膠被易媽追打的事、聊霍正芳帶花去見若男,然後被若男誤會潑了一頭洗腳水的事,也聊楚家一大家子在除夕那晚,一起擺開傢伙什兒,開鑼打鼓,唱戲到天明的事……
人說,當一個人心心念念,開始回憶起往昔的時候,他就老了。
老人們快樂的記憶,大都停留在那個年代,而他們的那個年代,當時還沒有我們。
若男家的孩子,霍剛和霍芳不如小北那樣擁有優秀的事業,從小到大沒有發明專利、沒有設計過國家大型工程設施,他們從小到大都跟其他孩子一樣平平淡淡的生活,平平安安的活到現在,然後開枝散葉,重新組成新的小家庭,然後奉養老人,做着絕大多數普通人都在做的分內的事。
但他們依舊懂得老人的快樂,那就是當幾個老友在聊天,追憶過去的時候,不去打攪她們。
在家的日子,多關心關心他們,主動的把自己的事跟他們說說,也問問她們的事。
雖然自己的事,無非就是今天又碰到什麼棘手的工作、遇見了什麼樣的人,或者看了什麼電視劇、聽到了什麼樣的八卦?老人的事,也無非是東家今天丟了什麼東西,西家的孩子今天又鬧了什麼笑話,今天的菜價是多少?又聽說了哪裏發生了個什麼什麼樣的新聞?
但就是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話,卻可以把兩輩人的情感串聯在一起,讓親情更加和睦。
楚小纖來看若男的時間並不長久,因為身體不好,又是臨時來的,馬上要做個新手術,所以只在這裏待兩天就要走。
臨走時,老姐姐拉着老妹妹的手,流着淚的羨慕若男:
“若男,你們家的孩子真好,你教的也好,他們知道怎麼讓老人快樂,知道怎麼讓老人一個人呆在家裏,卻不空虛孤獨,有時候我真羨慕你,羨慕你有這樣關心你的孩子們。”
一個81歲,一個83歲。
到臨登機的那一刻,兩位耄耋之年的老姐妹,彼此攥着對方的手,握得緊緊的,卻捨不得再鬆開。
兩人淚灑機場,哭的不成樣子。
42年後的唯一兩次見面,在一起共處的時間一共不到4天。
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兩人都知道,這一次的分別,大概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雖說是送別,但這卻是平靜下的生離死別!
當目送着楚小纖被攙扶着進入通道,若男的眼淚又一次止不住的流,看着那架飛機起飛,最後消失在夜空深處……
若男在心裏跟她說著再見,就如同楚小纖在飛機上淚流不止,也在跟她揮手送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