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隨京劇起隨京劇落
若男的奶奶叫陳珺,以前是西太后的宮女。說來也是一段奇緣,當年兩人一見傾心,楚聖朝於是使遍渾身解數,把西太后逗的大樂,最後因為一齣戲,賞了他一段緣,然後才有了兩人之後的故事。
若男的爺爺楚聖朝,死於1934年,因為若男在四年後才出生,故而兩人從沒有見過
面。
1938年,這一年若男剛剛降生,而在兩年前,霍正芳出生在了西北一戶貧窮的小鎮上。
若男的奶奶陳珺,死於1941年,葬身火腹、沒留下屍骨,當時的若男只有三歲半大。
44年,若男的父親楚繼朝不為日偽軍唱戲,演出途中遭到報復,終身殘廢。
而在1946年時,若男、易小安和楚小纖進入了戲校,在那場大夢中曾出現的徐子娟,和易小安在一個老生班學戲,曾是同班同學。
而在現實里,易小安的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一向以粗暴打擊為主,這使易小安從小開始,就顯得十分憂鬱,在戲校學戲期間,徐子娟的嫉妒心很強,經常對易小安進行各種打擊嘲諷。
學京劇這種事,天賦的好壞直接決定了每個人各自不同的命運,哪怕兩人在天賦上只是差上一線,但在相同的努力付出下,最終兩人所取得的成就也是天差地別。
徐子娟的嗓子比易小安好一點,悟性也只比他好一點,但就是這一點,卻彷彿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巨大鴻溝,讓易小安多年被徐子娟教訓、嘲諷而不得志,這加重了他的抑鬱,使得他整日悶悶不樂,並且抑鬱症日益嚴重。
至於後來從戲校畢業,支援偏遠山區,下鄉演出的那半年裏,大概是易小安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那時的他臉上終於有了笑臉,徐冬冬就是若男他們在這個時候認識的。
在那之後,三人都順利進入了當時那個年代下的上海京劇團,而若男這段時間裏為了使腰傷復原,不影響演出,一直吃着苦,數次練功過度把自己練進了醫院。
大概是在1957年的時候,她們在上京演出,同時若男遇見了霍正芳,兩人逐漸合作密切起來。
彼時的霍正芳已經小有名氣,他3歲的時候就因為老家蝗災的慘況,被父母送給戲班活命。
也多虧了那個班主將霍正芳養大,還給他口飯吃,之後就被養父領走,開始學了戲曲。
值得一提的是,霍正芳一開始也並不叫這個名字,他跟易小安當時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易小安姓易,而他當時的名字叫做霍小安。
養父為他改名霍正芳,意為“霍家正宗的梅蘭芳”,他也不負所望,天生一副好嗓音,很快就出了彩。
但霍正芳成名雖早,早年卻過得並不幸福,養父是個資深戲迷,暴躁無比,酗酒之後經常打罵他,在若男的那場大夢裏霍正芳的遭遇,基本就是他現實世界裏的真實經歷。
好在兩人都熬了過來,1957年兩人相遇,並在59年,兩人在組織的見證下結婚。
這自然是件極好的事情了,霍正芳的性格慢熱,知書達理、善解人意,跟若男風風火火、獨立自主的性格相比,有着互補優勢。
在這個過程中,霍正芳也教會了若男很多,讓她放下了心中不少的芥蒂,在婚禮那天還請來了一向關係就不好的父母,在他們的見證下成婚,這也讓若男日後在正視她與父母親感情這件事上,開始主動了不少。
但這一年,三個童年最好的玩伴卻永久的缺失了一個。
若男的婚禮,楚小纖來參加了,但易小安失約,並且以後都不會來了。
這些年裏,易小安一直鬱郁不得志,後來因為身體問題導致了嚴重舞台事故,被徐子娟抓住機會趕出單位。
易小安回家時間不久,就鬱鬱而終,病逝在家中,終年不過才三十一歲。
他還這麼的年輕,只有三十一歲,卻離開了人世。
若男的心裏過不去這個坎,她是有仇必報的人,於是她揪出了徐子娟和上司不清不楚的關係,同時把她和另外幾個男人那不一般的關係查了出來,並在大庭廣眾之下公佈。
徐子娟父母都是罪犯,很小的時候就變成了孤兒,好勝心極強,報復欲和嫉妒心理讓她性格扭曲,變得極其可怕,在面對易小安這個相對的弱者時,總是無所不用其及。
而若男的這一舉動,使徐子娟接受不了身敗名裂后的指摘,她跳進黃浦江,再見面時,已然變成江中冰冷的屍體。
與此同時,她的肚子裏,已經有了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四個月大的小生命。
當時的楚若男覺得這算是為易小安報仇雪恨了,但等到幾年時間再過去,她才覺得自己當年的方式太過激進,她總能想起那個無辜死去的小嬰兒,雖然那時的它還未有人形。
1964年,若男的父親楚聖朝病逝在戲校辦公室里,得的是肝癌,終年53歲。
67年,若男的母親顧盼在家中安詳過世,然後楚小纖跟着丈夫移民國外,長達二十年之久,跟若男再也沒有見過面,沒有收到過彼此任何的訊息,聯繫中斷。
若男當時在世的親人,可以說,就只剩下霍正芳一個了。
經過了一段混亂時期,等到80年代初,京劇復演,各種傳統劇目復排,楚若男當時跟着霍正芳,已經回到了西北老家。
霍正芳並沒有追尋到自己的身世,也未找到自己的親人,他們只好在老家的地級市定居,之後夫妻兩人加入到老家的京劇團,並在夫妻兩人的加盟之後,一下把名氣打響到了西北、西南諸省,在多個省市創造了連演120場《四郎探母》和《游龍戲鳳》的記錄,楚若男和霍正芳的名氣,也被各個地區的戲迷觀眾們所熟知,並連帶他們演出時候的風采,牢牢地記在心裏。
若男他們恢復演出之後,帶着家鄉的京劇團去全國各地巡演,也斬獲了不少獎項,最後甚至把兩人定情結緣的那出《游龍戲鳳》演到了國外,他們的演出一時間也火爆到了極致。
劇團賺的錢,置辦了新的服裝、道具,他們終於建造了劇團自己的劇場,從那以後演出有了固定的地點,再也不用漂泊在外了。
時間很快就進入了九十年代,京劇又這麼相對火了近十年時間。
本來大家對於京劇團的前途都很看好,雖然京劇逐漸開始走了下坡路,但若男她們這邊市場着實還不錯,劇團的大傢伙兒們也都能吃得上飽飯,排戲編戲、演出和各種展演,大家都忙的不亦樂乎。
但就在那不久后,若男她們住的地方不遠,也引進了幾家錄像廳,小販們推着三輪車,在街上叫賣起流行歌曲磁帶,隨後就在京劇團對面,還接連開了三家舞廳。
港區的歌曲、港區的電影,開始在坊間火起來。
鄧麗君、林子祥、譚詠麟、張國榮……
這些名字在若男她們的耳朵里,全都是陌生的,每天白天大家一起排練着,等到晚上演出時,老遠坐在劇場裏,都能聽到劇場對面那三家舞廳聲音開到最大的電子喇叭,聽到舞廳喇叭里那“砰砰砰”的節奏聲,以及那些節奏很快的瘋狂舞曲。
劇場裏看戲的人變得越來越少,更多的人忙活一天,晚上會選擇聽聽磁帶,或者去舞廳男男女女們跳跳舞,聚在一起放鬆放鬆,加上三個舞廳開在對面,晚上一起震,就連劇場的隔音也着實有些支撐不住。
劇場裏只剩下一些老觀眾還留在這裏,並且伴隨着幾年時間過去,熟面孔也越來越少了……
若男看着街面上的景象,這麼些年,她能明顯感覺到,生活節奏在逐漸加快。
以前的人慢、車慢、事兒也少,現在人走的快、說的快,事兒也多,逐漸地,她開始意識到京劇要完了。
當若男最後買了盤磁帶,也聽了聽鄧麗君時,她才知道,原來這個東西為什麼火是有原因的。
她又去錄像廳看了幾場電影,跟以往她們看的那些電影相比,這些電影就更好看了,容易讓人大聲的笑,樂的把鼻涕泡都笑出來,看着也十分過癮。
她知道時代在改變了,也知道觀眾的口味逐漸發生了變化。
期間她也寫出過兩個新本子,那一段時間,觀眾們的上座率着實比以往高了不少,但在大背景的變更之下,若男努力做出的這一點改變,卻猶如石投大海,連一片浪花也激不起來。
1999年,又苟延殘喘了近十年的京劇團入不敷出,最終在上頭的一紙命令下,解散了。
期間,若男和霍正芳夫婦帶着團,也曾去到外地又巡演過。
但時代變了,各地都一樣,若男本以為這次外出帶團會有一些收穫,結果卻栽了跟頭。並且跟頭栽的還很徹底,栽到戲票賣不出去,連回來時的油都加不起,逼的大家變賣首飾湊錢回家。
楚若男61歲這年,從京劇團退休回家了。
以後跟老伴兒霍正芳一起,種種花兒、種種草,院子裏挖出了一方池塘,她們也養養錦鯉,抱抱孩子。
這期間,若男很少再去外地,而這時的她也已經快二十年沒再回過上京了。
之後養老的日子,從各大院團慕名來找她和霍正芳拜師學藝的學生們很多,但他們卻很少真的來這兒,跟若男她們正兒八經的學本事。
她們求的是名頭,頭上頂着那“誰誰誰的徒弟”的桂冠,吸引着觀眾的眼球,來拜師的真正目的,不過是來擺幾桌拜師宴,拉個橫幅拍幾張照片,然後叫他們一聲師父罷了。
那以後逢年過節的,想起來了就打個電話問問安,也沒幾個真心來學戲的,但他們當中很多人都上了電視、報紙,打着楚家傳人、霍正芳傳人的名頭唱着哪哪兒看着都不對的戲,儼然已經以藝術家自居,若男和霍正芳偶爾看到,也只能哀嘆京劇不幸,這門藝術要完。
他們有時候是真怕自己學了這一身的本事失傳,可他們想教,卻壓根兒沒什麼人學。
若男他們後來和一幫學京劇的業餘票友們在一起玩兒,反倒更愛這幫票友們。
他們反而知道鑽研,雖然不指着這個吃飯,卻極其認真、肯下功夫,漸漸地,老兩口兒也把自己這點兒多餘的精力,都放在了指點票友上。
生活這麼繼續着,京劇不景氣了,沒事可幹了,那就找些事情做。
楚若男、霍正芳夫婦的小日子還算不錯,只是偶爾刷新聞時,看到很多人在底下評論,說京劇“一個字唱好幾分鐘”、“是老年人才聽的”、“年輕人不應該聽京劇”,或者“聽京劇證明自己老了”這樣的話時,她們總是會長嘆一口氣,然後關掉新聞,出去走走,把悶在心裏的一口氣散掉。
沒有什麼事,是比你所從事的事業被別人未曾接觸,就全憑偏見否掉更容易令人沮喪的。
若男有時候看着電視媒體的宣傳,很苦惱又很氣憤,卻又無可奈何。
她甚至為此特意開了個短視頻號,想做一些普及京劇知識,糾正媒體宣傳京劇“刻板偏見”的事,為此她特意開始錄製短視頻,還琢磨年輕人的喜好和習慣,尋找年輕人容易接受和習慣的語氣口吻。
然而,這一切還沒等她開始嘗試,就先出了意外。
回憶起16年和老伴兒霍正芳聯袂的“從藝60周年暨楚若男、霍正芳金婚紀念京劇專場”演出時,若男既高興,卻又悲傷。
她高興自己和老伴兒從藝超過六十年,還一起攜手走過了將近五十個年頭!
但她又恨那場演出,正是為了保證那天演出的成功,霍正芳當時已經80歲高齡,在身體極度不適的情況下,為了不耽誤演出,卻隱瞞病情,一個字都沒跟若男她們說。
演完探母《坐宮》,後面再演《游龍戲鳳》。
戲總算圓滿完成了,可當大家合完影在舞台上跟觀眾合照的時候,霍正芳獨自一人進了後台,卻再也沒有出來。
等若男再進去看時,他已經坐在後台的椅子上,腦溢血,人已經走了。
至今回憶起老伴兒的離去,若男的心裏依舊跟被針刺一樣生疼。
她們的一生,隨京劇生,也將隨京劇死。
隨京劇起,也終究要隨京劇落。
擦拭完鏡片,若男一直坐到深夜,這時她還沒睡,與此同時她接到了霍剛的消息。
楚小纖聽說她蘇醒的消息后,立即動身,從芝加哥轉機回國,已經在趕來看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