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防火防盜防若男
1月27日,晚,大雪。
今天風雪出奇的大,本來我們都已經絕望了,龐團長說不行的話去找鄉長說說,這場就不演了吧。冬冬的腳凍傷了,老高昨晚高燒不退,團里好幾個人發燒流涕的,戲怕是湊不全了。
但我們沒想到,今天居然來了足足39個觀眾,大家又都憋着股子興奮勁兒!
天吶,老高今天強撐下來了,和我的對手戲啃得嚴絲合縫,冬冬的《三岔口》得了台下觀眾好幾個彩聲。謝幕的時候,聽到觀眾台底下熱情的掌聲,喝上碗遞過來熱乎乎的羊肉湯,今天風吹雪凍受的那些罪,就全都值了!
對不起,今天我又哭了。
上次哭,是因為台底下只有兩個觀眾,這次卻有二十多個觀眾為我們鼓掌,這種感覺真的太爽了啊哈哈……
好吧,哭就哭吧,畢竟是高興的淚水,楚若男膽小鬼,這次就原諒你吧~
……
昏暗的車廂內,一個瘦弱的女孩趴在大衣箱上,旁邊一堆人的注意力被她吸引,正盯着她露出奇異的目光。
女孩的呼嚕聲充斥滿了整個車廂,如果不是親耳聽到,誰會相信這樣一個瘦弱的女生,竟然能發出那樣強烈的呼嚕聲?
楚若男實在太累了!
她趴在自己流出的那灘口水上,做夢的時候都喊着要張柔軟的床。
老舊的大巴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在盤山公路上小心翼翼的轉着圈子,旁邊看管大衣箱的丁師傅臉上黑一陣白一陣的,想要發作,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丁師傅在這個臨時組建的惠民演出京劇團里,一直充當著嚴厲的怪老頭兒角色。年輕時在京劇團幹了一輩子,一絲不苟,對他來說,唱戲的衣箱就是他的命,容不得絲毫褻瀆。
但今天面對楚若男,他忍住了苛責訓斥,非但沒有叫醒她,還抽出紙來,打算給這個孩子擦擦那滿嘴的哈喇子。
全車廂的人,都看着丁師傅的舉動。當了一輩子“壞人”的丁師傅難得溫柔一回,也做做好人。
不過就在丁師傅蹲下來,要替楚若男擦口水的時候…
突然,司機一個急剎車轉彎,慣性的力量將衣箱上大片口水甩出,結實的全糊在丁師傅臉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車廂里的人們忍俊不禁,發出陣陣爆笑聲。不過,隨後笑聲就終止了,大家又小心翼翼看向丁師傅,生怕他發脾氣。
“這孩子……”
丁師傅怔了怔,用袖子把臉擦乾淨。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一掃剛才的嚴厲。不過好景不長,楚若男的口水重新卷土而來,馬上就要將她寫好的日記本浸濕了。
丁師傅有些猶豫,他想把眼前這個正在熟睡中的女孩叫醒。
伸出手去,但他又明顯一頓,放棄了動作。女孩臉上寫滿了疲憊,他又捨不得這麼做。
看他在一旁干著急,終於在這時,龐團長輕輕把楚若男拍了拍,“若男,若男快醒醒,咱們演出的大衣箱快被你畫成世界地圖了!”
車廂里發出又一陣爆笑聲,楚若男朦朧間睜開眼,有些發懵。
她發現眼前昏黃的燈光和車廂,跟自己剛才睡的那套落地窗海景房,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不是在三亞旅遊來着嗎?自己的超級陽光沙灘無敵海景房,還有那張軟的像雲朵、散發香氣的大床去哪了?
腰膈的有些疼,胳膊也趴的有些發麻了,呃……為什麼臉上黏黏的,有些濕漉漉的?
“楚若男,你夢裏都去了哪些地方啊?你看大衣箱上地圖都被你畫滿了,哈哈哈……”
楚若男趕緊從衣箱上爬起來,擦去臉上的口水。
並沒有理會車廂里發出的陣陣鬨笑,若男第一眼瞥向看管衣箱的丁師傅,隨即兩眼彎成了月牙狀,尷尬傻笑的同時,又帶着點撒嬌的語氣對丁師傅求情道:
“丁師傅,您這麼一個長命百歲、善解人意、心地善良又和藹可親的老爺爺,是肯定不會生氣罵一個犯錯疏忽的小姑娘的,對不對?”
丁師傅被她逗樂了想笑,可又不想表現的這麼隨意,只好憋着笑假裝嚴厲的頓了頓,然後說道:“那你把口水擦乾淨。”
楚若男開心的去拿抹布,心說可算躲過了一劫。
這位丁師傅,算是劇團里脾氣最大的一位了。京劇後台的大衣箱、二衣箱,裏頭裝着的都是唱戲用的服裝,行話叫“行頭”。這玩意兒金貴無比,可容不得半點損傷。
如果看過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就會知道,梨園行有專門的師傅看管這些行頭,除了丑角演員可以坐衣箱以外,其他人敢碰,輕則挨罵,重則挨打,這要擱舊社會,像小豆子那樣被竹板兒伸進嘴裏頭戳爛口腔都是輕的。
丁師傅要擱在平時,早就張嘴訓斥上了,可能是因為今晚就要回到縣裏,明天要跟這群孩子們告別了,也就捨不得再罵了……
徐冬冬這孩子,今天那場三岔口演完了下台,襪子跟凍瘡肉粘在一起,靴子都染上了一層血水;易小安這一上午的戲,演完了龍套演太監,宮女的人手不夠又化妝去充宮女,完了還要上一出武生戲,拆卸完舞台還得生火做飯……
還有楚若男,作為這次下鄉演出團里的台柱子,兩個月時間八十多場戲的演出,冒着冷雨寒風,就這麼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愣是在舞台上頂起了半面天,下了戲還要幫忙收拾行頭,幹些臟活累活,幾乎每天都是累癱的狀態……
兩個月的相處,把這些都看在眼裏,就算丁師傅是個石頭人,也給捂化了。
不過,別看楚若男剛才在丁師傅面前,一副呆萌小女生的模樣。
眨眼功夫,剛才嘲笑她的易小安已經放棄了抵抗,帶着哭腔,絕望的任由楚若男收拾,並低聲下氣的開始賠禮道歉,同時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
車廂里的其他人,現在心裏慶幸極了,幸虧只是鬨笑沒有多口,楚若男的行事作風,那可真對得起她的名字。
對於這樣的嬉鬧,兩個月下來團里人早就習以為常了。
千萬別被楚若男這個“柔弱”的女生形象欺騙,從名字都聽得出來,楚若男可比普通男生爺們兒多了,團里一直講“防火防盜防若男”這可不是說著玩的。
孩子們在車廂鬧騰了大半夜,都相繼睡去了。
今天丁師傅和龐團長出奇的一致,沒有以領導命令式的口吻要他們早睡,反倒是等他們都玩瘋了,睡下了,再偷偷趴在大衣箱上,拿出孩子們的實習報告,一字一字填寫起來。
“老丁,你來填吧。”
丁師傅忙擺手:“不不不,你是團長,這字兒本來就該你來填。”
龐團長把丁師傅硬拽過來,硬是把筆塞到他的手裏。
“我還不知道你?等會兒到縣裏,趁天不亮你又要跑!你這個人啊,刀子嘴豆腐心,惡人當習慣了搞的孩子們都怕你,可到最後送別的時候,偏偏又是你,自己不忍心來,躲在遠處偷偷看着抹眼淚……”
丁師傅笑了笑,沒再反駁什麼。按照他和龐團長的意思,把評語裏的每一個字都工工整整謄寫在實習報告上,最後在評價那一欄里,全部寫上了“優秀”兩個大字。
呃……光寫個優秀好像不夠表達這群孩子們的吃苦和付出吧?
丁師傅又把實習報告上,每一個“優秀”前面添了一個“很”字。
不過丁師傅又想了想,以前那些來劇團實習的學生,評價欄里也填的是優秀兩個字,不過他們可比這一屆若男、小安、冬冬他們差太遠了。
想了想,丁師傅又在每頁實習報告的“很優秀”前面再加了兩個字——“真的”。
嗯,這下就滿意多了,因為她們——“真的很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