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河伯娶婦(二)
廟中,香煙繚繞,擴散到廟頂,形成一團淡淡的氤氳,廟外鼓樂喧天。
對面搭了幾座新蘆葦棚,有一座用各色彩錦裝飾的花花綠綠,做為“喜棚”。
“新娘”坐在裏面等待上轎,其他則由大巫、三老及觀禮來的鄉紳、富戶們坐着休息。
郡守有自己的單間,廷掾也應該在裏面伺候,但西門豹遲到,他們就與三老、鄉紳們閑聊,談笑風生,嘻嘻哈哈……
“喜棚”中傳出嗚嗚咽咽、失聲痛哭之聲。
按習俗,“新娘”可以在家與母親、姐妹、親人哭一場,不受限制。
一隊軍車從城門飛馳而出,來到棚前,西門豹一身戎裝躍下。
小孩子們不懂得“喜慶”中包含的悲氛,東奔西跑,互相追逐吵鬧。
因為不會破壞“婚禮”上的喜慶氣氛,所以沒被禁止。
圍觀的人倒不少,似乎也並不高興,表情麻木地等待着典禮儀式的開始。
遠處,一個小夥子蹲在河邊,雙手捂着臉,肩膀一聳一聳的,似在抽泣,他是“新娘”的親人,還是情人?
西門豹一臉的焦急,向各位連連拱手表示歉意:
“對不起!對不起!
被一件小事兒給絆住來晚了,讓諸位久等了,吉時還沒到吧?”
廷掾們七嘴八舌的安慰他:
“不晚,不晚。”
“還得等一會兒,大巫正在跟河伯遙感聯繫。”
也有人道破天機:
“您什麼時間來,吉時才能到。”
西門豹用袖子擦擦額頭:
“那就好!否則因我誤了吉時,河伯怪罪,下官可擔待不起。”
一位“三老”笑嘻嘻地說:
“不至於吧?大人親臨,河伯怎麼著也得給點兒面子呀!”
說著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西門豹卻只是微笑……
閑聊了幾句,西門豹忽問:
“新娘子呢?在哪兒?”
胖廷掾用手一指河神廟前用蘆葦搭成的彩棚:
“在齋宮裏坐着休息呢。”
“我應該看看,你們可別給河伯選個醜八怪夫人,身為‘主管’得嚴格把好這一關。”
廷掾和三老們互相望望,未置可否。
其實他們只選出不起賄賂他們的窮人家女兒,漂亮不漂亮根本沒考慮,郡守要看,他們不知該不該阻攔。
西門豹也不徵求他們的意見,抬腳就走,他們只得跟在後邊,心情卻並不緊張:便是姿色平平,米已下鍋,你又奈何?
齋宮裏掛着大紅綢幔帳,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新娘”端坐在床上,因為受到嚴厲警告,不哭不鬧不出聲。
可以想像,蓋頭下面也只能是一臉麻木的面容,等待着將讓她葬身波濤的“吉時”。
按規矩,“新娘”的蓋頭只能由新郎掀開,所以坐在旁邊的大巫站起來阻攔西門豹:
“大人,這蓋頭你不能動。”
西門豹一臉的壞笑:
“怎麼?這新娘子只許你們看,我卻看不得?”
“不是不許您看,只為這蓋頭已經蓋上了……”
“看完了可以再蓋上嘛!”
西門豹大擺架子:
“我是主管,有權對‘婚禮’的一切活動作出決定!”
廷掾和三老們後悔了:
不該為了奉承而把“主管”的帽子給他戴上,誰承想他還真要行使“主管權”!
一定要看就讓他看吧,反正河伯高不高興,只有大巫知道,實際上掀開再蓋上也造不成損失。
河伯應該高興!因為西門豹是在替他負責。
西門豹掀開蓋頭,把新娘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搖頭、又嘆氣:
“你們怎麼搞的?新娘的容貌、身材太差了,拿不出手嘛!河伯看了,怎麼會高興?
怪不得以往娶完親仍然鬧災荒,你們盡用假冒偽劣欺騙河伯,不得了啊!”
胖廷掾和三老們一齊陪笑:
“太漂亮的不易找到,反正只是一個儀式,將就些吧!”
不料一直和顏悅色的西門豹突然眼睛一瞪:
“不行!這是本官上任後為鄴郡百姓經辦的第一件大事,豈可馬虎縱容?我同大巫商量去!”
眾人這才知道新郡守並非那種可以任人擺弄的老好人,相當任性。
不過他們仍不以為然,因為大巫可以代表河伯表態:
不得延期!郡守的權再大也只能管人,管不了神吧?
大巫年近五十了,保養的很好。
胖乎乎的圓臉上又搽了過多掉渣兒的白粉,遮蓋了皺紋,顯得年輕,幾如三十許的麗人,堪稱風韻猶存。
如果是“凡人”還定能招來許多愛慕。
但此時卻一臉的嚴肅,端坐在蒲團上,面對案上裊裊盤升的煙氣,閉眼默禱,讓人看了,不敢起非分之想。
身後左右站定四個女弟子,比她更年輕、漂亮。
西門豹來到大巫身邊,恭恭敬敬地施了一個禮:
“大仙,下官見那新娘不堪入目,想換個好的,麻煩您去向河伯通報一下,以免他等得焦急。”
大巫傲慢地翻開眼皮望着西門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兩個武士架着雙臂,抓住雙腳抬到河邊。
藉著她扭轉掙扎之勢,喊個一、二、三!咕咚一聲扔進河裏!
廷掾、三老、女弟子們一齊驚呼了一聲,西門豹卻仍然那麼恭敬地站在河邊,虔誠地等待着“奇迹”出現。
驚訝的觀眾們還沒反應過來,只靜悄悄的瞪大眼睛看看西門豹,看看河中的波濤……
西門豹等了幾分鐘就急不可耐地望望天:
“都快午時了,上仙怎麼還不回來?去兩位高徒催一催!”
於是上來四個武士,又把兩位“小仙”扔進河裏。
奇迹仍沒出現,剩下的二位女徒花容月貌已成土色。
廷掾、三老們也面面相覷,已感到不對勁兒了,想逃!但回頭一看,身後站着一群武士,沒敢動。
西門豹又一揮手,四個武士過來把已嚇得軟癱在地的最後兩位女徒也扔了進去。
望着濺起的水花順流而下,西門豹笑了,轉過身踱到廷掾、三老們面前:
“諸位估計,河伯能否給我個面子,同意延期?”
“這……”
可真不好回答,說能給面子?
大巫師徒肯定回不來了,誰給傳信兒?
可誰又敢說河伯能讓郡守“卷沿子”?
可憐幾位舌頭在嘴裏亂轉,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明白話來。
西門豹瞅着他們的狼狽相,幾乎是獰笑:
“河伯太好色,見了女人就留住不放,辦正經事兒還得男人!”
一揮手,撲上十幾個武士,把廷掾、三老這些污吏、豪紳們全都送到“河伯”那兒去了!
百姓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震天憾地的歡呼!還用解釋西門豹的用意嗎?
還有兩位廷掾的副職——郡巫尚留在岸上。
西門豹的臉上已沒有一絲笑意,凜如霜鐵,寒氣襲人,一步步逼近他們:
“二位也為河伯賣過力,何不同去為民請命?功德無量啊。”
兩個人的褲子都尿濕了,結結巴巴的說:
“卑、卑職不、不敢……不、不能……”
西門豹冷哼一聲:
“從我到任,二位就不斷自我標榜是一貫的‘為民效力不辭勞苦’。
替河伯娶了這麼多年親,交情深厚,去了后定能受到優待,為什麼卻要推辭呢?”
這兩傢伙懂得:
西門豹雖然語近調侃卻絕非跟自己開玩笑,只要一揮手,就也得在滾滾漳河東逝水中被浪花淘盡。
不用喊一、二,一齊撲地跪下,不停的磕頭:
“大人開恩!大人饒命。”
地面被砸出坑來,臉上沾滿泥和血……
西門豹毫無憐憫之意:
“開恩?多少花季年華好女兒被你們枉送掉性命,你們開過恩嗎?
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你們開過恩嗎?
殘害別人,卻要求寬恕自己,不覺得太無恥嗎?”
兩個人一起咧開嘴大哭:
“小人知罪、知罪。”
“你們知罪?好。”
西門豹一招手,過來四個武士:
“把他倆送到祭台上,對着父老鄉親說說,自己都犯了什麼罪!”
這二位身為郡巫,平時在小民面前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今天要向百姓平民認罪,還真放不下架子,囁嚅道:
“大人,刑不上士大夫,當眾認罪,有失官體吧?”
居然又把西門豹逗樂了:
“你們還以為自己是‘官’啊?把罪行說清,還可免一死,否則……”
不等西門豹把話說完,二人又一齊大叫:
“我們說,我們說!
父老鄉親們!‘河伯娶親’是一個大騙局,全是大巫、廷掾、三老們串通一氣,騙取錢財的鬼把戲!
有誰見過‘河伯’一面?還不都是他們裝神弄鬼?
‘娶親’根本避免不了水、旱災害!
我們,咳!他們用錢堵住我們的嘴!
我們不但不干涉,反而跟着起鬨,欺上瞞下,助紂為虐,讓鄉親們在天災之外,還蒙受人禍!
我們對不起生我養我的鄉親父老,我們真該死啊!還望饒命……”
謎底被揭開了,寄希望於“河伯”的最後一層欺騙也被當事人自己撕破。
百姓可以受蒙蔽,卻不愚蠢。
從這一幕幕的表演中,他們逐漸認清了事實真相,他們的聲音也就由竊竊私語,演進為波濤洶湧的怒吼:
“這些壞蛋害苦了我們!讓他們也去喂王八!”
“打死這些吸血蟲!”
……
呼聲如潮,此起彼伏。
西門豹明白,眾意不可逆,只是聽着,不表態,做為總導演,他要把這場悲喜劇推向最高潮。
直到出現間歇,西門豹才在台上揮手:
“大家靜一靜!”武士們也在台下分頭傳喻:“請聽郡守講話。”
百姓看出這位郡守是為百姓的,也就聽從他的號令。
西門豹通過這些天的調查,已抓住了治理鄴郡的關鍵:
“鄉親們!
大巫、三老、廷掾這些吸血鬼,利用‘河伯娶親’來製造災難、喂肥自己的騙術已被揭穿。
他們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但是,給我們造成災難的根源,還是漳河!
為了根除禍害,我通過察看,決定疏通河道,建造堤壩!
在兩岸修十二條支渠,既保障泄洪,又可灌溉土地,變害為利!
我已請來兩位水利工匠師做指揮,大家是否同意?”
“同意!”
歡聲如雷。
“那好,修河開渠的費用,就拿從大巫、廷掾、三老和郡巫家中抄沒的財產以及今年的捐款來支付!
這兩個人屬於受賄,不是主謀,按律罪不至死。
從今天起解除職務,在大家的監督下開河修渠以觀後效,可以嗎?”
“可以!”
水利工程完成後,不但漳河再無水患,而且兩岸的土地成為旱澇保收的萬頃良田;
不但外出逃難的紛紛還鄉,還引來大量新移民,把荒地開墾成熟田。
從此鄴郡人豐衣足食,安居樂業,鄴郡成為魏國最富庶的大郡之一。
因此,司馬遷在《史記》中讚揚他:
“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世,誠賢大夫也!”
為百姓辦實事,百姓就永遠也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