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事知多少

第26章 往事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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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春光明媚,百鳥啁啾,花木初綻嫩芽,桑柳垂盪碧絲,惠風綹綹輕拂,日影浮光躍金,然而小佛堂內的孟姥姥卻彷彿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端坐於雕花楠木靠椅內,手捻佛珠閉目而思,乍然望去,沉沉猶若一段枯木。

忽然小佛堂東側帷后,一陣極細極微的沙沙聲音響起,牆壁正中顯出一扇門的模樣;那門緩緩由內推開,緊接着珠簾搖曳,暗影浮動,一個輕靈如貓般的身影悄然溜了出來。那身影跨步出門,回身輕觸門楣上方一處消息;一陣沙沙的響動過後,牆壁復又平整如初,絲毫看不出端倪。

孟姥姥端坐椅內,合目昂首,唇角下吊,滿副聽而不聞超然物外的冷漠神情。那身影穿過裊裊青煙,一徑走至孟姥姥對面,仰身坐於椅內;一道光柱穿過房頂琉璃亮瓦,斜斜的照射着他。卻原來竟是一個年逾百歲的老者,白髮蒼髯,素衣凈襪,面龐略顯消瘦,滿臉刀刻皺紋,一副風塵僕僕疲累不堪的模樣,唯雙目炯炯精光四射,又氣度雍容,舉止沉穩,望去決然不似常人。

老者坐下后,熟門熟路的提起椅旁幾下的一個黃釉酒罈,傾了小半碗酒,然後端起一飲而盡。孟姥姥終於睜開枯皺的雙目,側首瞟了一下老者,眼神極其複雜,似有喜悅,似有傷感,又似夾雜着几絲淡淡的怨愁。然那眼神一閃即逝,孟姥姥的表情,很快便重新歸於了深潭般的平靜。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小佛堂內,依舊是死一般的岑寂。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不知過了多久,老者終於起身邁步,踽踽的踱至南窗下面,望着窗外一樹蓬勃如雪的梨花,口內輕聲吟道。孟姥姥於老者的吟誦聲中站起身來,手拄竹杖,顫巍巍的走至窗前,和老者並肩而立,同聲吟哦。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吟畢,兩人俱已淚流滿面。

“李煜一詞,字字錐心,句句泣血,道盡亡國之君慘痛心境。”良久,老者伸手揩去孟姥姥頰邊一滴淚水,緩緩的開了口,嗓音極其慘怛悲愴。

“朕自十六歲即位,誅仁罕殺知業,乃得親政,又親賢臣遠小人,與民休養,也算一代賢君。當年在國時節,朕與愛妃錦衣玉食珠圍翠繞,出則畋獵入則歡歌,又嘗錦官城頭賞觀芙蓉,摩訶池畔夜納涼風,可謂享盡人間富貴風流矣!”

老者略頓了頓,繼續娓娓而言,語氣愈發的低沉悲憤:

“而後國傾祚覆,命繫於人,朕與愛妃勞燕分飛,數月間背井離鄉,寄人籬下,受人白眼,乞人衣食,大雪之夜欲求糠糟之餐果腹而不可得。若非愛妃捨身相救,朕又差點被鴆而死……噫,老天,老天,朕既為你的兒子,你又何以對朕如此淡漠,如此冷酷?”

孟姥姥拄杖踱了幾步,雙目直直的望向前方,彷彿就要穿透萬水千山似的:“君王城頭樹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陛下年逾百歲,風風雨雨,不知經歷幾許,難道竟連這點人情世事也還參悟不透?”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孟姥姥抬手掠了掠鬢邊一綹飄發,曼聲語道,“便是貴為帝王將相,富如石崇鄧通,又誰能保證自己一生盡享榮華不受災厄?想那芸芸眾生,有人整日牛馬一般的勞作着,卻終老到死,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又當如何?陛下還是拋掉這些紛攘思緒,保全龍體為重吧!”

老者聞言低頭不語,半晌方才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朕這次舊地重遊,眼見得王小波戰死多年,李順蹤跡杳無,王均城破自縊,余部百不遺一,蜀中的抗宋義軍雖然未被徹底擊潰,卻早已是星星之火,無力再成燎原之勢。唉,朕與愛妃數年經營,苦心孤詣,只怕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孟姥姥亦神色黯然,但卻強自壓抑,雙目眨也不眨的盯着老者,沉聲語道:“陛下數年來東奔西走,點火煽風,策劃抗宋起義,均以失敗告終,看來時運確於你我有不濟之處;況當年蜀中羽翼,或老或死,日漸凋零,又況宋朝享國這麼多年,政治還算清明,社會還算穩定,民心思安,百業蘇興,根基是扎得越來越牢了。唉,看來只有……”

“不!”老者疾言厲色的打斷孟姥姥話頭,高揚下巴,雙目中閃射着仇恨的光芒,“若要朕從此偃旗息鼓死心塌地,除非江河倒流,太陽打西邊出來。為求祖宗血食得以少延,難道朕當年沒有屈膝城下嗎?難道朕當年沒有奉國獻土嗎?——可朕終究落得了個什麼?朕算看透了,這個世界,只要稍稍示弱,你便會沒了一絲一縷的立足之地。這滅國之仇,奪妻之恨,但要朕有三寸氣在,就非報不可。明知不可為,卻偏偏為之,朕這一腔熱血,唯皇天可鑒!”

“這就對了!”

孟姥姥磔磔一笑,返身走至幾前,親手抱起黃釉酒罈,傾滿酒碗,然後兩手捧了奉與老者,雙目中閃射出溫柔光芒:“與其沉默而活,不若響鳴而死;妾最欣賞的,便是陛下振作起來后這種不屈不撓的英雄氣概!”

老者接過酒碗一飲而盡,然後伸袖抹了抹嘴角,繼續說道:“我們現在的籌碼,便押在珏兒身上,放在宋室內訌上了。目今西山、洞庭兩地軍馬早已摩拳擦掌,引頸翹首,只待珏兒高舉叛旗了;一旦珏兒起兵造亂,西山和洞庭自然雲合影從,吳越、南唐、川蜀、北漢舊地遙相呼應,党項、契丹再從外面敲敲邊鼓,助助聲威,到那時,宋室江山狼煙四起,遍地烽火,內憂外患,捉襟見肘,哼……”

孟姥姥坐回椅內,略思片刻,忽然深深的嘆了口氣,道:“陛下,我們把籌碼押在珏兒身上,放在宋室內訌上,這宗旨原本不錯。只可惜依妾看來,珏兒這小子性情柔弱有餘,剛健不足,恐怕難以託付大事!”便將自黃衫來後趙珏的所作所為,詳詳細細的述說了一遍。

老者聽完,擰眉說道:“倘若珏兒一直這樣貪戀美色,玩物喪志,莫說起兵造亂報仇雪恥,便是自身保全也非易事。趙匡胤那廝當年曾經說過: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目今趙禎小兒剛剛親政,正想辦出幾件震動朝野的大事來,象珏兒這樣擁兵自重,又與襄陽、西山等地匪盜明來暗往,其用意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此心腹之患,肘腋之疾,早已超出酣卧榻側的界限,趙禎能不時時刻刻惕厲戒備,能不想方設法予以剷除?愛妃,看來我們唯有用計激之以憤,誘之以利,使得珏兒振作起來,這樣大事才有把握呀!”

說到這裏,轉身走至幾前,盯視靈牌,目中射出仇恨之光,嗓音更是森森可怖:

“趙匡胤,趙匡胤,就算朕不能復國,不能雪恥,也定要挑得你趙氏子孫自相殘殺,鬧得你趙氏先祖泉下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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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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