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第188章

雯雯郡主雙手扶膝,端坐轎車裏面,隨着車身的左右顛簸和馬蹄的雜沓濁音,也是神思恍惚,喪魂失魄,滿眼滿腦都是夏宜春飄逸的身影和俊朗的笑容,以及最後分手時刻那絕望而又悲凄的眼神。

她埋下頭去,以手捧臉,努力抑制着激動的情緒,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可是想要忘掉,偏又記起;欲要不想,又怎能輕易做到?轎車簾外野芳幽香,佳木繁陰;漫山遍野嗚嗚咽咽的山風間,似有幽魂倩女手撫琵琶,遙遙而歌: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

何處與人閑磕牙?

望穿秋水,不見還家,

潸潸淚似麻。

呀——,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

手拿着紅繡鞋兒占鬼卦。

……

歌聲時近時遠,迴旋往複,又低沉和緩,如怨似慕,但餘音卻始終在耳畔裊響不絕,更增添了幾分令人傷心欲絕的悲情苦緒。好幾次,雯雯郡主都差點喝命轎車返回,帶她去到夏宜春的身邊;管他什麼繁華富貴,管他什麼復仇雪恨,就讓一切都統統的隨風去吧,我現在不想報復他了,我現在只想和他廝守一處,和他攜手聯袂逍遙林泉,做一對人神共羨的鴛鴦美侶……

雯雯郡主伸手捂緊嘴巴,咬牙屏息,拚命強迫自己把這個念頭壓抑下去;良久,終於抬頭起來,強忍着即將涌流而出的珠淚,顫聲問道:

“他……他去了嗎?”

素君撲閃着明亮的雙眸,表情凄然的凝望着雯雯郡主,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答;沉思片刻,忽然俯於雯雯郡主耳畔,悄聲說道:“郡主如若還在牽挂着那個無情冤家,心裏生出悔意,我們這就轉頭回往王府,派人傳他來見。如何?”

“唔,”雯雯郡主長長的吐了口氣,然後坐直身體,接過素君遞來的錦繡絹帕擦了擦兩眼兩頰,臉上已是恢復了平日的嫻雅驕矜;目視着簾外綿延群山,如綺繁翠,咬了咬牙,儘力將語氣抑得平靜如常,“我心裏又何嘗有半分牽挂着哪個冤家,又何嘗生出過半分的悔意呢?只要能幫哥哥報仇復國,只要能為趙氏先祖雪恥洗冤,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身化齏粉,體醢肉醬,永墮萬劫不復之幽冥地獄,我也絕不會生出半絲半毫的悔意。你只管把心放回肚裏去吧!”

太陽將近頭頂時分,在一眾侍衛宮女的簇擁下,轎車終於繞過西山大寨匪寇駐地,沿着一條崎嶇山道駛近了一座位於深谷幽林間的廢圮古寺,亦即孔慶雄平日的起居之所。孔慶雄早便戎裝佩劍,在小院門前一株合抱不交的古銀杏樹下恭候多時了;此刻眼見雯雯郡主一行拂風披蔭,於斑斑點點的日光影中裊裊走來,趕緊馬刺嘰叮的疾步前迎,拚命壓抑着喜極欲狂的心情,躬身一禮:

“郡主此來山寨,孔某滿臉蓬蓽生輝。孔某山野粗莽之人,居地簡陋,膳食粗俗,一切皆比不上王府規制;有屈郡主玉體之處,尚請郡主多多海涵!……”

雯雯郡主停腳住步,緩緩掃視了一眼院落,但見四圍依崖傍溪,柳遮花掩,又有綠樹浮翳,風動影移,青磚鋪地,蒼苔茸茸,雖不精巧華麗,倒也還算素凈清雅;良久,方淡淡的答了一句:“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孔將軍毋須客氣!”言畢,也不待孔慶雄引領,便逕自帶了素君及兩名宮女裊步走向院內。孔慶雄急忙哈腰跟在後面,沿途指示道路方向。

五人沿着一條白石甬道先向北行,走了大約半射之地后,又曲折而東,穿過滿庭的竹柳蘭桂,豆棚花架,便跨進了一座兩明兩暗的凈舍。舍內床帳枕衾、几榻屏案各物皆備,門窗儼然,椅座嶄新;幾隻畫眉、黃鶯在後窗外面的花柳蔭中弄舌啼囀,清音悅耳,又有一枝艷紅的石榴花透窗探入舍中,蕊嬌瓣嫩,幽香撲鼻,頗增三分幽情雅趣。

雯雯郡主在素君的服侍下,剛剛坐於窗前榻間,便有兩個總角丫頭一個端着熱水,一個捧着巾櫛,迤邐走進門來,請她洗手凈面。雯雯郡主溫聲說道:“你們且先出去,我和孔將軍有話要說!”素君及兩名宮女、兩個丫頭答應一聲,各自放下手中物事,唯唯的退至了舍外。

雯雯郡主站起身來,翩翩娜娜的踱至後窗面前;後窗半里之外的遠處,便是一堵高聳入雲攀藤附葛的危崖陡壁。雯雯郡主素手攀枝,俯首引頸嗅了兩嗅榴花,然後回眸望着門神一般挺立凈舍門口的孔慶雄,語氣平靜得猶如一泓微瀾不起的深潭,卻又似略略帶着幾分遺憾:

“這裏果然還算清凈雅緻,一定是很多年前一位世外逸人的清修居所了;這位世外逸人呢又一定超凡脫俗,美艷絕倫,可惜如今人去舍空,唯余榴花拂面,黃鶯啁啾,使我不能當面一訪,而只能在夢裏晤面,想來委實有些遺憾。——嗯,孔將軍可否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呢?”

孔慶雄望着近在咫尺的人面榴花,聽着清泉叮咚的仙樂綸音,早已激動得滿臉通紅,呼吸粗重;聞得雯雯郡主忽然轉換話題問起約定一事,趕緊兩手對搓,磕磕絆絆的答道:“記得,記得,當然記得!”

“孔將軍記得就好!”雯雯郡主面色平靜,一面飄飄逸逸的踱着步子,一面旁若無人的娓娓言道,“本郡主如今已經按照我們當初的約定,輕車簡從來至了西山大寨,那麼餘下的事情呢,想來孔將軍自該知道如何去做了。如今距離端陽不過五七日的時間,倘若孔將軍果肯助我哥哥成就大業,那麼事成之後,自然還你一個冰清玉潔姿容絕世的郡主新娘;倘若不肯助我哥哥或是陽奉陰違嘛,哼……”

“那是,那是!”孔慶雄滿目綠光熠熠閃爍,使勁的吞咽了幾口涎水,再次搜腸刮肚的的說道,“今郡主誠踐前諾,親身入我西山大寨以作保障,孔某當然感激涕零五體投地;郡主有命,孔某定然水裏水裏來,火里火里去,又何敢愛身惜命,畏怯不前乎?嘿嘿,嘿嘿嘿……”一面說話,一面跨前兩步,雙拳握緊,目中漸露蠢蠢欲動之態。

雯雯郡主冷冷的斜了一眼滿目欲光猶若一隻餓虎飢狼般的孔慶雄,一面溫言軟語的說著話,一面抬起右臂,左手食中兩指輕輕觸動袖內機關;“啪”的一聲悄響,一柄短刀已是貼着小臂從腕下陡然彈出,露出了雪白的鋒刃,——正是黃衫當日曾經寸步不離攜於臂間的那柄。

“這柄短刀削鐵如泥,吹毛可斷,用以殺人斃命嘛,雖然本郡主沒有親手試過,但是想來大概也還是綽綽有餘的!”雯雯郡主口中鶯囀燕語,不溫不火,左手卻毫無遲滯的拔下鬢間一根青絲,橫於短刀刃前,輕輕吹了口氣,青絲立時截為兩段,飄飄落於腳前地上。

“郡……郡主這是什麼意思?”孔慶雄登時臉色煞白,退後兩步,哆嗦着嘴唇驚詫問道。

“沒什麼,”雯雯郡主目視寒光閃爍的短刀鋒刃,嫣然一笑,娓娓答道,“孔將軍整日舞槍弄棒殺人放火,大風大浪,刀光劍影,何等的險惡陣仗沒有見過,難道還怕區區一支短刀嗎?本郡主的處事宗旨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有些人慣於自作聰明,以為本郡主到了這裏,那便是生米做成了熟飯,一切都得乖乖的依從他的擺佈;倘若此人再更進一步,以本郡主為可欺之人而背盟叛約,那他可就真算一錯到底了!”

雯雯郡主口中輕描淡寫的說著話,右臂卻早悄然抬起。孔慶雄尚在錯愕懵懂之際,雯雯郡主已突的將短刀鋒刃對準了自己的喉嚨;與此同時,雙眸中亦陡然射出了冷冽的寒光:

“——孔將軍,你可是這樣的人嗎?”

“不,不……”孔慶雄眼見雯雯郡主早有預備,自己無隙可乘,頓時滿腔氣泄,雖心下惱羞成怒,恨得牙齒咯咯咬響,面上卻圓睜雙眼,兩手亂擺,做出一副妥協形態,“郡主多慮了,郡主真的多慮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孔某儘管陷身匪類,行止無狀,然亦算得一言九鼎、語出如山之人,決不會有背盟叛約之舉,更不會橫蠻霸道,強郡主之所難。還請郡主只管放心好了……”

見孔慶雄只管如饑似渴的盯着自己,雯雯郡主自然亦不動於聲色,放下右臂,口中“咯咯”一笑,語調復轉和緩輕柔:“這柄短刀嘛,雖然削鐵如泥,吹毛可斷,但卻不是用來對付孔將軍的。孔將軍英雄蓋世,仗義豪俠,怎會行此野蠻非人行徑?又怎會言而無信背盟叛約?不過世事紛紜,人心難測,倘若寨中另有他人慾行不軌之事嘛,那本郡主就先在他的胸前戳上幾十個透心窟窿,讓他死無全屍;至於本郡主自己嘛,毒蛇噬臂,壯士斷腕,……嘖嘖,可就香消玉殞了呀!”

說完,也不待孔慶雄答話,便即嫣然一笑,收起短刀,輕舒柳腰,微舉粉拳,打了一個哈欠。素君聞聲,立時帶了兩名宮女及兩個丫頭走進門來,沉聲說道:“我們郡主累了,想要小憩片刻。還請孔寨主迴避為是!”

“這個,這個……”孔慶雄雖不甘心,卻亦不敢就此惹惱雯雯郡主,更忌憚於雯雯郡主袖中那柄削鐵如泥的短刀;唯暗中吞咽一口口水,期艾而言,“孔某這就、這就退下,郡主只管、只管放心安住吧!”狠狠的盯了雯雯郡主幾眼,方才戀戀不捨的躬身退出凈舍,踏上了來時的白石甬道。

踏上白石甬道的孔慶雄,心下一時恚怒雯雯郡主的狡黠刁鑽,竟以短刀相挾;一時怨懟自己的庸懦無膽,急切之間不敢下手;一時又自我寬慰道:反正她已禁錮彀中,也逃不到哪裏去了,只要自己依約而行,文火慢燉,早晚便是老子口中的菜!哼……

“幽王惑於褒姒,夫差亡於西施,前車之鑒猶在,後車又將傾覆。如今孔大寨主再蹈前人覆轍,卻不自知,尚謂得計,喜形於色,殊不知早種九死一生之災禍矣。山人旁觀,焉能不心生感悟:看來英雄難過美人關一說,真乃千古不易至理也!”

孔慶雄以手撫頸,四面搜尋一周,卻哪裏見得着說話人的身影?抬頭仰望時,只見小院門前那株合抱不交的古銀杏樹枝葉間,高高的端坐着一位羽扇綸巾的老者,長髯飄飄,野服麻履,兩腿於樹杈下面悠閑的蕩來蕩去,頗具三分仙風道骨,七分頑皮放蕩,——原來方才之言正是出於其口。孔慶雄不覺失聲驚叫道:

“公……公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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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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