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178章

池塘水綠風微暖,記得玉真初見面。

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

玉鉤欄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

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

明月西斜,澄光如練。小佛堂院內,費阿公沉聲吟畢,雙手背後站於一簇翠竹叢下,仰首遙對迢迢河漢,久久沉默無語;笙笛弄晴,菱歌泛夜,當年摩訶池畔散花樓前,與花蕊夫人雙棲雙飛、繾綣溫柔的幕幕往事,又歷歷的浮現在了目前。

“陛下,燕鴻過後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晏殊手筆,字字句句,當真令人柔腸寸寸,珠淚盈盈,幽怨悵惘,哀婉無奈呀。”孟姥姥手拄竹杖,顫顫巍巍猶若風擺楊柳,走至費阿公肩旁,柔聲說道,“然舉事在即,陛下還應儘快振作起來,不宜寄情詞賦,長久沉湎於兒女舊事呀!”

今夜夜半,兩人俱為心事所累,走了瞌睡,索性推枕下床,繞院踱步納涼。

費阿公並不轉頭,唯沉聲答道:“愛妃說的何嘗不是。不過屈指算來,距離端陽佳節雖不足半月時間,然西山、洞庭兩地早已厲兵秣馬,蓄勢待發;吳越、南唐、川蜀、北漢等地也均萬事俱備,只待我等首張義幟,便即雲合景從,十面呼應。便有一二瑕疵紕漏之處,亦當不足為慮。怎麼,愛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嗎?”

“最近幾日,妾一直忐忑不安,右眼眼皮又老是別別的跳,總覺似有什麼大事就要發生一般,可惜公孫先生不在,不能析解主何吉凶。”孟姥姥略頓了一下,繼續低沉着嗓音娓娓語道:

“尤為怪異的是,昨天夜裏,妾竟然夢到了陛下與妾當年赴京途中被迫遺棄峽江岸畔的女兒,楊柳細眉,芙蓉粉面,宛若十七八歲的模樣,雙手背後,側歪着腦袋,笑吟吟樂呵呵的站於妾的面前,看去十分頑皮;又夢到了當年藏於女兒襁褓之中的那支手鐲,依舊是那樣的雕鏤精絕,依舊是那樣的光潔溫潤呀。……唉,人到老境,閑暇時候,便總愛憶念年青時候的往事,便總愛憶念早已逝去的親人,就連做夢也不能例外啊!”

說至這裏,孟姥姥忽然自失的一笑,殘月光下,枯皺的兩頰竟然流露出了絲絲難得的溫婉柔情,而嗓音亦變得喑啞低弱,絮絮叨叨:

“當初將女兒遺棄峽江岸畔時候,妾曾將與彩鳳手鐲配對的彩龍手鐲悄悄珍藏起來,深盼老天有眼,將來有朝一日能夠憑着這對手鐲,使我們母女團圓,使陛下與妾,重享天倫之樂;可惜往來奔波,數度輾轉,彩龍手鐲竟然不知了去向。如今忽忽數十年過去了,也不知女兒還在人世沒有,也不知女兒倘若還在人世,見到妾與陛下時願意相認不願。唉,有時想想,人生在世,爭什麼功,圖什麼名,只要將女兒還我,妾就什麼也不多想,什麼也不多求了!……”

費阿公聽着孟姥姥如怨如慕、若泣若訴的絮絮哀告,嘆息一聲,依舊沒有轉頭,語氣卻傷感了許多:

“朕又何嘗不是這樣?幾年來,朕每晚仰卧榻間,微一閉眼,或稍一入夢,凡自童稚以來的種種瑣屑往事,或善或惡,或明或暗,或繁華富貴,或風流雲散,竟俱一一清晰的浮現目前,——便是白日搜腸刮肚,刻意思索,也未必能夠如此完整明白;心中亦因而時或清凈寧帖,時或煩躁狂亂,時或傷感欲淚。唉……”

至此,兩人俱各默然無語,唯並肩仰首,靜靜的凝目遙視着燦燦星漢,絮絮流雲;淡月下面,一雙剪影顯得極其單薄瘦削,而各自的呼吸之聲則噝噝可聞。片刻,孟姥姥忽然手捻佛珠,轉頭望向費阿公,面上早已恢復了平素的冷漠表情,語氣則更是寒涼若冰,不帶絲毫感情:

“陛下,晚飯時候,趙福來報,稱前日慶雄自小佛堂內出去,竟然沒回西山,而是轉頭去往後院‘龍鳳居’內秘密會見了雯雯;兩人嘀嘀咕咕說了半個時辰的話。也不知到底談了些什麼!”

“唔?”費阿公聞言,倏然轉頭過來,清癯的臉上現出了詫異之色,雙目炯炯,眨也不眨的盯着孟姥姥的臉,“說了半個時辰的話?‘龍鳳居’是除王府銀安殿外,珏兒和雯雯的另一處隱秘重地,平日就連朕與愛妃也不得等閑出入,慶雄卻能進去,而且還說了半個時辰的話?那麼以愛妃之見,此事如此反常意外,他們又如此詭譎鬼祟,到底會談論些什麼呢?”

孟姥姥輕頓竹杖,昂首向天磔磔一笑,夜半聽來,竟是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哼,孫猴子再精明,還能跳得出我佛掌心?當前情勢,明眼人一看便知,珏兒跟陛下與妾,早成同床異夢情勢;慶雄唯陛下與妾之命是從,而歐陽忠雄則陰懷兩端:雖表面上和珏兒走得極近,暗中卻又總向陛下與妾示好。雯雯之意,想來無非便是想把慶雄拉向珏兒那邊,以增加對抗陛下與妾的籌碼罷了。慶雄這廝也是,偌大一條漢子,每次一見雯雯,就三魂去了七魄,兩隻眼珠直勾勾的只是個看,那情景恰便似雪獅子向火,整個身子先自酥軟了半邊;倘若叫他,半步也移動不得。只怕雯雯為了支持珏兒,要以美色誘惑慶雄去了;只怕慶雄為了討好雯雯,要在起兵之後背叛陛下與妾了!”

“愛妃所言,頗有十二分的道理!”費阿公雙手背後,踩着月光下面叢叢翠竹的斑駁光影來回踱了幾步,似在垂首深思;少頃,忽然一笑,抬頭說道,“怕什麼?便是慶雄真為美色所誘,被雯雯拉攏過去,也只會跟着珏兒,更加死心塌地的對抗趙禎而已,也只會跟着珏兒,更加把宋室江山攪得七葷八素而已,此於朕和愛妃何損?當然,倘若雯雯人小鬼大,定欲慶雄做出不利朕與愛妃的事情嘛,那也只能是魯班門前弄大斧,朕只消略施小計,便必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費阿公言畢,撫須微哂;孟姥姥心領神會,自然又是一陣磔磔冷笑相陪。

“唉,為人難,為君尤難,為亡國被擄之君,則更是千古難事矣!”費阿公面上歡喜之色稍縱即逝,旋即便又擰眉蹙額,垂首無語;良久,方悒悒說道,“朕自來世,忽忽百年聚散,忽忽百年回思,心中唯明此理也。當年隋末代偽君楊侗為王仁則所逼,飲鴆而亡,死前泣曰:‘自今而後,願不復再生帝王家矣!’非但人君,便是宗室近親,厄運來日,亦不免為砧上魚肉,朝不保夕矣。武則天改元稱帝,為穩政基,竟一連屠戮唐室嫡系宗親子侄五十餘人,甚或連親生兒子、襁褓嬰孩也不放過,致使宗室近親人人慄慄危懼,夜不敢寐……”

澄凈的月色下面,費阿公喟然長嘆一聲,慢慢抬起頭來:“推己及人,珏兒和雯雯身為趙匡胤嫡派血脈,側身帝室宗親之列,目睹宮廷刀光劍影,十餘年來飽受驚擾苦難,總算碩果僅存,亦可謂不易之至矣!”說至這裏,已是惻然神傷,喃喃有若自語。

孟姥姥默默聽完,伸手輕撫費阿公手臂,凄然笑語道:

“陛下之意,妾明白矣。其實打心底而言,陛下與妾,何嘗是那種十惡不赦的壞人?陛下與妾,又何嘗未對這個世界充滿過美好的幻想?是世道,是這個可惡的世道,一點一點的改變了陛下與妾,一點一點的把陛下與妾由好人逼作了壞人!八十二年前,妾曾遭遇一巨盜渠寇,說道:‘幹完這一票,老子便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陛下與妾,便亦如當年那個盜寇一般,大事一舉,無論成敗,只管攜手退歸山林,悠遊泉壑,安心共度殘年餘生,再不沾染俗世一塵一埃;倘有來生,亦只願寄居田舍,做翁做媼,相親相愛,不復再生帝王家矣!”

“倘有來生,亦只願寄居田舍,做翁做媼,相親相愛,不復再生帝王家矣!……”

費阿公舉目仰視星漢,口中喃喃而語;不覺之間已是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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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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