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路相隨
蘇輕曼的臉色倏地變了。
變得很難看很難看。
然後盯着蘇輕妍一直看一直看,彷彿從來不認識她。
“姐姐?”蘇輕妍一顆心撲通亂跳,扶住蘇輕曼的肩膀不住搖晃,“姐姐你別嚇我,姐姐你怎麼了?”
“羽千涔!”蘇輕曼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變得尖厲而發顫,驀地站起身來,目光凜冽地看着蘇輕妍,“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蘇輕妍也站起身來,往後退出好幾步,神色懦懦,“只是聽人提起。”
“那你最好當作從來沒聽過。”蘇輕曼滿眸冷然,“妍兒別怪姐沒提醒你,浮都不比洛州,稍有不慎,就可能給自己,甚至給整個蘇家帶來殺身之禍。”
“……是。”好半晌過去,蘇輕妍方才緩過勁來,“那姐姐,小妹先告辭了。”
蘇輕妍說完剛要離去,房門忽然洞開,袁謹淳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看見屋中有兩人,便收住腳步:“敢情你們姐妹倆在這拉家常啊,那我先出去候着。”
“謹淳!”
“姐夫!”
蘇氏姐妹同時出聲將他叫住,袁謹淳頗感奇怪,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怎麼了?”
“沒事。”蘇輕曼莞爾一笑,適才的戾色已然收盡,近前替袁謹淳寬衣,“二妹不是外人,不必避忌,倒是你,不在外面陪客,這麼快就回來了?”
“口渴了,惦記你沏的好香片,所以回來了。”
聽他如此說,蘇輕曼轉頭喚道:“姍兒,還不快上茶,要熱熱的。”
“噯。”姍兒答應着退了出去,沒片刻功夫便端着個朱紅描金茶盤走回,蘇輕曼接過,親自侍奉袁謹淳用茶,見他臉色微有些發紅,便道,“是不是醉了?上榻歇息吧。”
袁謹淳長長打個呵欠:“還別說,真是有些倦乏,二妹妹別見笑,我先睡去,你們姐妹接着聊。”
袁謹淳說完,轉頭朝屏風後走去。
“那姐姐,我先回屋去了。”因着袁謹淳歸來,不好多呆,蘇輕妍再次告辭。
“好。”蘇輕曼點頭,“我送你。”
姐妹倆從屋子裏出來,踩着石子路前行,至無人處,蘇輕曼駐足,拉起蘇輕妍的手,細瞅着她:“姐姐剛剛說那些話,都是為了你好,你可千萬別怪姐姐。”
“不會。”蘇輕妍搖頭,“妹妹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不用明白!”蘇輕曼臉色再變,有些粗暴地打斷她的話,“總而言之,在京中這段日子,你只要安穩陪着娘,照顧好小妹就成!”
“那……好吧。”在蘇輕曼這裏接連碰了好幾顆釘子,不敢再多言,遂告辭出來,翠玉迎上來,主僕倆相偕着回到客房,翠玉掩上門,替蘇輕妍換了衣衫,便退到一旁默然而立。
“翠玉。”蘇輕妍看她一眼。
“小姐有何吩咐?”
“你且去焚一爐香。”吩咐了一句,蘇輕妍走到床邊,脫去外衣斜倚在香枕上,腦海里卻不斷閃過適才的情景——為什麼聽到羽千涔三個字,大姐的反應會那樣激烈?難道她認識他?或者說,清楚他的事?再有就是這袁府,雖然表面上看去光鮮異常,但卻隱着一股子令人說不出來的晦暗。
難道她們這次進京,竟然是錯誤的選擇?
思量半晌無果,只覺神思倦怠,竟迷迷糊糊睡去,待一覺醒來,天光已然大亮,蘇輕妍趕緊起身下床,卻聽房門呀一聲開啟,卻是翠玉端着一盆子熱水走了進來。
“小姐昨晚可真是好睡,奴婢本想給小姐換寢衣來着,又怕打擾小姐好夢,只得作罷,小姐可還記得今兒去逛皇城之事?”
“糟糕!”蘇輕妍跺腳,“你趕緊替我梳妝吧,還要去娘親房中陪她用飯呢,也不知道小姐收拾得怎麼樣了?”
“虧得二姐你還惦記着我。”正說話間,蘇輕冉已經同着丫環紫苓了走了進來,“明明是二姐提議說今天出去逛逛散心的,卻這會子才起床。”
“是我的錯。”蘇輕妍含笑看着她,“大約是昨兒午宴酒喝得多了些,回來便躺倒睡了,你去看過母親沒?”
“我是才從母親房時出來呢,母親和紅香沈媽都收拾妥當了,單等你呢。”
“哎呀。”蘇輕妍滿臉歉意,“可我這還沒梳妝呢。”
“沒事。”蘇輕冉走到妝枱邊,伸手拿起把梳子,朝蘇輕妍擠擠眼,“姐你過來,妹幫你梳頭。”
她們姊妹從小一處,彼此間甚是親厚,平日裏無事也會為彼此梳妝。
蘇輕妍一笑,轉身走到妝枱前坐下,任蘇輕冉散了自己的髮髻,細細梳攏。
一時妝罷,蘇輕冉又取了支海棠花造型的簪子,插入蘇輕妍鬢中,偏着頭瞧,咯咯笑起來:“二姐你這一打扮啊,真是人比花嬌,只怕這一出門,不知會引來多少王孫公子呢。”
“你這小嘴!”蘇輕妍在她臉上擰了把,又自己瞅着鏡子細看,心裏也微微有些得意,便攜了輕冉並翠玉出客房往蘇氏處而去。
蘇氏果然已經收拾齊整,在屋裏等着,見姊妹倆進來,隨即起身,領着一行人等出了門,登車的登車,上馬的上馬,又打發吳安去知會了袁府管家。
管家得知他們要出門賞玩,不敢大意,安排了四名精明的小廝並四名僕從相隨。
馬車出袁府沿着東安大街一氣行去,但見商鋪林立,氣象蔚然,與洛州的精緻果然極為不同。
在東陽門處,馬車停了下來,蘇氏母女下車,由袁府的僕從陪着,一路行去,各家店鋪瞧上一眼,倒也見了好些新鮮物事。
“姐。”蘇輕冉扯着蘇輕妍的衣袖,“你看那邊,好像有家專做胭脂的鋪子,咱過去細瞧瞧?”
蘇輕妍應了聲,正要同着蘇輕冉過去,忽聽一陣喧嘩從後方傳來,轉頭看時,卻見一支奇怪的隊伍正快速朝着她們而來。
四名身穿紅衣的軍士,手中各執一條鐵鏈,鐵鏈的一端拴在一個人的雙手雙足上,而那個人面孔朝上,後背着地,竟是硬生生被拖着前行。
道旁的觀望者個個後退,甚至有人驚恐地捂住雙眼。
是他!
蘇輕妍渾身瞬間冰涼,耳畔響起蘇輕冉的低呼:“姐,你怎麼了姐?”
姐,姐,姐……眼前的景象像走馬燈一樣不停打轉,但她所能看得見的,只是他瘦削的臉龐,還有……血……
“我們走吧。”蘇輕冉心中駭怕,扯扯蘇輕妍的衣袖,卻發現蘇輕妍彷彿足底生根,站在那裏就是不動。
“姐?”
“冉兒!”蘇輕妍忽然轉頭,抓住蘇輕冉,像是下了某種決斷一般,“你和娘先回去。”
“姐!”蘇輕冉大呼,“姐你去哪裏?”
但她已經攔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蘇輕妍混進人群中,大步流星地朝前奔去,那步態那身形,完全不像是一個閨中女子。
一頭霧水的蘇輕冉在街邊站了好一會兒,方才想起來,急急地叫道:“吳安!吳安!”
“小姐有何吩咐?”
“二姐她,二姐她一個人走了。”
“走了?”吳安一臉莫名其妙,“去哪裏了?”
“那,那——”蘇輕冉口齒不清,抬頭指向前方,但他們看到的,只是漸行漸遠的人群,哪裏還有蘇輕妍?
“這可糟了。”吳安跺腳,“這浮都之大,方圓近千里,街道縱橫無數,人足有百萬之多,小姐這一去,怕是連回袁府的路都不識得了。”
“那怎麼辦?”
旁邊一名袁府僕從湊上前來,言道:“吳管家和三小姐不必焦躁,先同着夫人回去,稟明大人,大人自會着人去尋。”
蘇輕冉從未出過遠門,早已沒了主張,只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蘇氏,蘇氏雖然牽挂女兒,現下也是無計可施,只得囑咐吳安和一眾袁府家僕留下來繼續去尋蘇輕妍,而自己則帶着蘇輕冉迴轉袁府。
半遮半掩地混跡於人群當中,蘇輕妍十指緊攥,掌心裏全是汗水。
雖然,她已經隨着人流到了這裏,可心中卻仍然是混沌的。
直覺告訴她,她應該離這裏遠遠的,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雙眼卻始終無法從那個人身上挪開。
“也不知道這個人犯了什麼罪,竟然判了凌遲之刑。”
凌遲?
蘇輕妍不由打了個寒噤——是他嗎?是他要被凌遲嗎?可是為什麼他的神情,卻仍然那樣坦然自若?難道他不怕死嗎?
“羽千涔!”一道冰冷的聲線驟然傳進蘇輕妍的耳中,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整個西市一片安靜,唯有陣陣風聲嗚咽。
“本王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毅王端坐在高台之上,雙手據案,神色冷騖,“羽千揚在哪裏?”
“呵。”一直仰躺在地上的男子忽然笑了,微微抬高下頷,“精明如三皇兄,難道還猜不到嗎?”
“你——”毅王拍桌而起,黑色雙眸中風雲颶變,“羽千涔,你當真要本王,把你那個賤婢娘也拉到這兒來,活活折磨給你看嗎?”
羽千涔的身子微微一顫,旋即沉默,再次開口時,話音已經低了許多;“你可以,試試看。”
“來人!”毅王勃然大怒,叫過一名手下,“你拿着本王的印信,立即去役人所,把閔珍那個賤人帶到這裏來!”
“是。”手下應了聲,從毅王手裏接過印信,調頭而去。
“羽千涔。”毅王下了高台,一步步踱到羽千涔面前,一腳踩在他的右胳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你知道本王的脾氣,如果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定會對你和你的賤婢娘百般折辱!”
羽千涔沒有言語,只是抬起頭來,淡淡眸光自毅王臉上掃過。
明明毫無殺傷力,卻教毅王後背上陡地漫過陣寒意。
冷哼一聲,毅王轉身回到高台之上,重新落座,不再理會羽千涔,而羽千涔席地而卧,閉上雙眼,彷彿在家中稍作歇息一般。
圍觀者中有人蠢動,但礙於毅王的氣勢,只得強自按捺。
直到半個時辰過去,毅王派去的人方才迴轉,進場直奔高台,附在毅王耳邊低語數句,毅王面色陡變,看看羽千涔,再看看四周,有那麼一瞬的猶豫不決,但很快恢復平靜,站起身來,一指地上的羽千涔:“把他先押回刑部,暫且關入死牢。”
下面幾名兵士應了聲是,上前七手八腳將羽千涔架起來,拖着他往西安大街的方向而去,毅王隨即離開,眾百姓見再無熱鬧可瞧,不由有些失落,繼而紛紛議論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