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手機在桌面震動,我抬手接起來。
是蘇見打電話給我:“勞先生今日恢復良好,醫生大約可以同意他出院休養。”
我心下一松,手上筷子差點握不住:“多謝你們費心。”
蘇見溫和一句:“見外。”
他問我:“映映,你可有同他說分明你為何離港?”
我答:“我告訴他了。”
蘇見答:“那就好,怪不得他心緒平穩。”
我收了線,唐樂昌在桌子另一端看我:“好消息?”
我朝他笑:“還不錯。”
我在今日中午三時抵達北京,唐樂昌等在機場的出境口岸。
他穿白色TEE,淺灰色西服,袖子挽起,是灑落不羈的英俊男子。
他在這一年的九月初回京敘職,而後同上面辦理手續,非洲中部發生戰亂,我們國家援助建設的一個水利工程項目被政府反對派摧毀,數萬人陷入飲水飢荒,輸水管道需要修復,聯合國需要外交維和人員協同工程師組成一個工作小組進入反對派佔領的地區。
我當然非常清楚路程的艱險。
唐樂昌手上有工作走不開,他想要見一見我。
我沒有辦法,我一定要見他一面,一面都好。
他之前時間充裕時我已打算北上,誰知因為勞家卓病情的延誤,去到北京時,他已經準備要走。
我一下飛機,唐樂昌開一輛君威,載我去798,在時態空間看一場藝術展。
我們在ATCAFÉ喝杯咖啡。
我斜睨他:“發什麼瘋要去非洲?”
唐樂昌笑容曖昧:“去你走過的地方看看,也不錯。”
我拍他腦袋:“醒醒。”
唐樂昌義正凜然:“好,我是為了追尋人生的意義。”
我心裏縱然牽挂,也只能叮囑一句:“當心各種疾病,備好藥物。”
唐樂昌點點頭:“放心。”
我開口問:“唐樂昌,你怎麼落魄了?”
他大方地答:“我信用卡全被外公停掉了。”
我驚詫:“為什麼?”
人盡皆知唐氏財團的唐老先生至為喜愛這個唯一的外孫。
他閑閑數落,彷彿說的不是自己:“我一天到晚忤逆他啦,花錢又多,不願接手他的工作,又不肯結婚啊……”
我問:“可有女孩子追求你?”
他哂笑:“只有你永遠看低我行情。”
傍晚回酒店略作梳洗,我換了件衣裳,同唐樂昌在建國門外的餐廳吃了一頓飯。
故友久別重逢,我們都是精神奕奕。
吃晚飯我們在國貿附近逛了一陣,然後打車去后海。
他明日下午要走,我們彷彿古人送別,秉燭夜遊,只爭朝夕。
夜晚露天的小酒涼風徐徐,桌上置一盞紅燭,屋子內的音樂音樂傳來。
唐樂昌抬手捏了捏我臉頰,略有不滿地說:“映映,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瘦,他還未學會如何好好待你?”
我說:“你懂什麼嘛,上鏡不知道多好看。”
唐樂昌笑:“大明星,辭職以後有何打算?”
我搖頭:“不知道。”
假使勞家卓不再要我,我還是得埋頭重回社會打拚。
唐樂昌說:“事業做得好好,偏偏不定性,你永遠不思進取。”
我惡狠狠地叫:“你有何資格指教我。”
我們笑嘻嘻扭打做一團。
到半夜我們醉倒在荷花池邊。
我對着唐樂昌訴苦:“我很想他,我很擔心他,可是他讓我走。”
唐樂昌同我碰杯:“好,你愛他,一輩子一件事,真正的豐功偉業。”
我捂臉嗚嗚大哭:“可惜慘敗至此。”
唐樂昌忽然說:“映映,還記得那年聖誕夜的派對你的告白嗎?”
我迷惘地看着他。
唐樂昌閑閑點撥一句:“你當初怎麼得手的,今日大可故伎重演。”
我猛地一怕他肩膀:“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被酒精的激起來七分鬥志,笑吟吟地將酒一飲而盡。
第二日我們醒來,互相敲對方房門,在酒店下吃了早中餐,而後換衣服下,收拾行李去機場。
送走唐樂昌后,我也需返回香港。
唐樂昌說:“一會你的飛機還要等三個小時,我讓一位朋友過來陪伴你。”
我看見他接了個電話,然後袁承書從玻璃門外走進來。
我睜大眼睛:“你們怎會認識?”
袁承書笑着道:“那日我在機場接一個朋友,瞧見他舉着一個大花束上面寫着你的名字,朋友飛機晚點了一個多小時,我就見他在人來人往的大廳站了一個多小時。”
我有些歉疚地望着唐樂昌,重新說了一次:“對不起。”
唐樂昌搖搖頭。
當日我電話落在勞家卓的房車上,後來他送入急救,我隔天才取回的手機。
甚至忘記了通知一聲唐樂昌。
袁承書說:“我就上去問了一句。原來不是同名同姓,他真的是你朋友。”
我們在機場喝了杯咖啡,廣播響起,唐樂昌出境登機。
分別在即,我誠摯擁抱他:“謝謝你。”
唐樂昌扶住我肩膀,轉頭笑着說:“袁兄,同是天涯淪落人。”
袁承書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似乎我每次同唐樂昌相見,都是在不同的機場分別,每一年他飛來歐洲探望我,都是我開車送他去機場,然後擁抱,告別。
他都是笑吟吟的,離愁別緒,從不存在我們之間。
我只是看着他拉一拉風衣,衣角翻動高大背影轉瞬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未轉身看我們一眼。
袁承書陪着我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靜靜地說:“他給你留足夠了空間,所以才能陪伴你這麼久。”
我點點頭:“是這樣。”
袁承書轉頭:“這兩日過得開心嗎?”
我說:“為何不打電話給我?”
袁承書說:“你們老友重聚,時間珍貴。”
我道:“其實我們都愛熱鬧,有朋友加入更好。”
袁承書:“那你下次再來,再過幾個月,會下雪。”
我縮了縮脖子:“嗯。”
袁承書凝視我,然後說:“映映,其實你不太習慣北京的氣候和飲食對不對?”
我啞言望他。
我然傾慕欣賞古都風韻,但我是被溽熱的南方馴服的怪獸,每次來京都有一點點水土不服,最初幾天會吃不習慣。
他怎麼會知道。
袁承書說:“勞先生找我談過。”
乍然聽到袁承書提起他,我心下一動:“何時?”
袁承書看着我說:“我同你求婚之後,他曾約見過我。”
我竟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
袁承書:“他說如果我誠心追求你,以後可否考慮南下工作。”
我心頭的滋味複雜。
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悲哀。
他考慮周全。
連我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何地久居,都要他來規劃。
“你們只是被愛蒙蔽了雙眼。”袁承書扶住我身側的椅子,目光堅定之中帶了一絲哀愁:“意映,你值得幸福,但是這個幸福,只有一個人能給。”
我看着眼前的袁承書,我們不過偶然結識,他風趣謙和,他慷慨熱忱,身上永遠帶着光和熱的能量,曾經給我那麼多的照顧。
我們揮手辭別,在北京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