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六六)

()我回到家,開着半盞昏暗燈光,躺在床上想了一個晚上。

我反覆思量他的表情態度,他每一個眼角眉梢傳遞出來的訊息,他每一個尾音的氣息和聲調,想到最後,覺得自己要瘋掉。

頭腦中的影像紛至沓來。

我看到年輕時矜持端穩的他,硬秀清雋的面容,對我稍嫌冷淡的客氣態度,我看着他,心裏敏感,如同觀望臨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裏含着捉摸不定的一絲甜蜜。

時間轉移到數年前,那時獨掌大權的他,出席在宴會公眾場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無一絲溫度,是那種帶着金屬質感的堅毅,那種渾身上下流淌着的隱而不發的強勢孤清。

縱然再過去二十年,他依然有着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氣度,我在記憶中久久地沉溺於他的音容笑貌。

回憶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寬敞香暖的舒適卧房,瞧見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着,慘澹清俊臉龐枕在暗灰的絲綢上,顯出幾分柔弱之態。

然後我突然手一震驚醒過來。

想起來我們這些年。

徒然與他一場婚約的錢小姐始終將我當做心頭芒刺。

我在異鄉的深寒長宵,咬着牙將他的名字混着血淚封存的時時刻刻。

我們又何曾能真正的分開過。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愛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別之後,我們之間隔着太多的人和事。

除去我們糾纏半生的恩怨。

他實在給過我太多。

最深的愛和最初的夢想。

連同最冷的現實和最徹骨的痛一併附贈。

我廿七歲了。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我一度試圖離開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種錐心刺骨的挂念。

那種靈魂與**雙重的撕裂和剝離感覺。

我自詡心理變態到強大,離開他身旁,或許能獲得新生。

今時今日看來,未必如此。

看來硬着來不行,我得採取迂迴戰術。

我得首先打聽打聽他這段時間怎麼了。

張彼德請我吃午飯,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傷的人。”

我心頭緊張:“我那天見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厲害了?”

張彼德說:“他偶爾抱恙,休息幾天就好了。”

我要掀桌子:“你別跟我來官方說辭!”

張彼德哭喪着臉:“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裏還讓我管他私事,我現在都是行分內事,蘇見倒是見他比較多。”

我再致電蘇見。

蘇見經這些年的打磨鍛煉,是越來越有他的風範氣度,我跟他不敢隨意,他就客氣跟我寒暄。

一通電話下來,我也沒有打聽出任何具體的事情。

這樣繞來繞去一個多禮拜又過去了。

他位高權重深居簡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見不到他。

我還有一半的時間得去醫院,,待身體稍微恢復時,還去給Freddy補拍完了最後的一組照片。

他之前已經來醫院探望過我,為了我的受傷歉疚萬分。

我自然沒有辦法後悔接這一單工作,錢婧本來亦在這一行,公司租用的攝影棚,她不知不覺換個燈光師,誰也沒有辦法預料的事情。

Freddy給我送了許多營養品,依舊每天都電話或者傳簡訊問候。

九月份的最初時我送了袁承書返回北京工作

袁承書臨走時問我:“你自己一個人住能不能照顧自己?”

我說:“沒事。”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唯獨他,連一聲問候都奉欠。

我告誡自己耐心再耐心。

可是有一個晚上我陪托比散步時,他跑得太快我體力不夠在台階上摔了一下,回家貼了幾塊創可貼,還是忍不住心情沮喪了好一會兒。

我斷斷續續地給他發信息。

最近的一則是,家卓,我今天去醫院做複檢了,醫生說我的左耳神經傳導徑路恢復狀況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依舊沒有任何迴音。

看起來勝利還遙不可及,偏偏這時我又有事要離港。

我將托比送到寵物店,他生氣以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會兒,它就明白了。

托比越來越貼心懂事。

我後來又去過一次森海豪庭的別墅。

他不住在裏面。

我打他的電話,私人電話關機,另外一個電話助理接的。

臨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機上發了個信息。

然後拎起箱子去機場。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隻小型箱子,取了登機牌。

臨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暈黃燈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牆外夜航的班級起起落落,穿過空曠的大廳我覺得冷,拉起外套裹緊了身體。

在過安檢時,忽然心有驚跳,驟然扭頭往回看去。

隔着長長的機場客運廊,隔着的面目模糊的人來人往,我的目光終於投射到二走廊上佇立着一個人。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細豎條白襯衣,清湛漆黑雙眸。

他白皙清俊臉孔,如幽靈一般浮現在人群中。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潔白雷電,瞬間擊中的我胸口,我感覺全身皮膚繃緊,呼吸急促發緊。

眼睛彷彿有熾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個世界都是盲的。

勞家卓看見我望見他,隨即轉身朝外走去。

我迅速將放在籃子裏的手機撈出來,匆忙對着安檢的服務人員道歉:“對不起。”

我撥開人群拔腿往外面衝出去。

他本來就是站在玻璃門外,我跑出候機大廳時,擠過扶梯上的旅客,衝到二時,看到他已經走到了外面的車道。

豪華轎車侯在一旁。

司機躬身拉開車門。

我和他隔着遙遙人群。

我心碎欲裂,不顧一切地喊了一聲:“家卓!”

下一刻我看到他筆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着車門的手一鬆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我頓時心神大亂,慌忙拔足狂奔過去。

楊宗文正扶持着他坐入車裏。

我迅速地打開一側車門,從另一邊扶住他的身體,讓他坐入車內。

楊宗文氣得忍不住怒斥一聲:“好了,這下痛快了!”

他抬手甩上車門,連站在外面的梁豐年一起罵:“我就讓你攔住他不讓他來!”

機場的接客車道擁擠,司機不敢開得快,在路上緩緩加速。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癥狀,呼吸困難費力,氣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劇烈起伏。

他的臉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紺,如此嚴重的病症,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心悸發作。

這時已經上了機場高速,轎車平穩地一路風馳電擎。

勞家卓劇烈咳嗽起來。

我扶住他的身體,他虛弱得坐都沒有力氣,我讓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楊宗文動手給他吸氧。

心絞痛癥狀太嚴重。

他死死地咬着唇,整個人痛得不斷發顫,額頭的冷汗滴落下來。

病情發作得厲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將額頭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着氣,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映映……”

他的聲音喑啞,弱不可聞,卻帶了深深的繾綣依戀,彷彿是痛倦到了極處,再無以為繼的一聲呼喚。

虛汗濕透了他的襯衣,他約莫是痛得太難受,不過是藉此汲取一點點的力量。

我的淚眼滾落,卻死死咬着唇,盡量保持聲音的平穩溫柔:“家卓,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很快到醫院……”

我不能讓自己慌亂。

楊宗文幫忙扶着他的身體,盡量讓他支撐下去。

但情況糟糕,他神智開始陷入昏迷。

移動病床推入急診科時,醫生緊急給他注射藥物。

二十七的心臟科中心,養和醫院心外科主任已經進入搶救病室,隨後匆忙趕來的幾個專科醫師,緊張得如大戰降臨,大外科主任皺着眉頭站在手術室外在給院長打電話。

他被送入搶救室。

梁豐年面色亦是發白,但比我鎮定得多:“我們前一個月一禮拜之內接了兩次病危通知書。”

我聲音發抖:“他到底怎麼了?”

梁豐年已無法隱瞞,只好如實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經是三期。”

儘管最好了最壞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陣暈眩。

梁豐年拉着我坐下來:“他意志一向堅強,映映,不要太擔心。”

我狠命搓臉,平復自己的心緒。

蘇見和家駿幾乎是同時趕來:“家卓呢?”

梁豐年站起來打了聲招呼:“大少。”

勞家駿同我和梁豐年點頭致意。

勞家駿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醫師,拜託。”

那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穩重:“應該的。”

搶救進行到一半,關心怡趕了過來,她握住我的手:“別擔心,沒事的。”

一個小時之後,勞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他需觀察二十四小時,不允許探望。

待到醫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繼離去。

勞家駿最後一個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讓郭嫂派傭人來幫你手。”

我點點頭。

勞家駿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親,麻煩你照顧了。”

直到身旁的人走凈,高層的病房一片寂靜,我的心還是懸在半空中的。

我隔着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臉色幾乎融入了周圍的一片慘白之中,身上圍繞着的各種導管,連接着床頭的數台儀器。

一顆心被緊緊捏着,我痛得發緊似的張開口吸氣。

護士小姐在一旁低聲勸我回附屬的陪人房內休息。

我坐回椅子上,平靜下來,但覺世上已過千年。

蘇見回家之後,深夜再來探望他。

套房式的病房內設施很好,蘇見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中說話。

他臉上也有擔憂:“這段時間他病情反覆發作,之前並沒有想到這麼嚴重,他也竭力隱瞞。”

我心裏難過:“是我一心疏忽他。”

蘇見說:“我擔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給我和幾位機要助理。”

我問:“他是不是要放棄了?”

蘇見望着我,神色有些不忍:“豐年說他早前已經召過律師起草遺囑。”

我絕望地捂住臉。

蘇見堅定的聲音:“映映,堅強一點。”

我仰起臉,輕聲道:“我不會讓他這樣放棄的。”

蘇見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蘇見離開之後,我繼續去看他,然後我守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口,睡著了。

醒來天色已亮,我發現自己在沙發上。

轉頭看見張彼德的大眼瞪着我。

覺察自己竟然睡著了,我從沙發上驚跳起來。

張彼德先開口鎮住我:“他沒事,情況已經穩定。”

他說:“蘇見怕你又發瘋,叫我來看住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點用處也幫不上。”

張彼德說:“你又不是醫生,關心則亂。”

勞家卓在第二日夜間醒過來,他不允許我探視。

關心怡倒是進去看過他一次。

她出來對我寬慰微笑:“他情況還算好。”

蘇見他們來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須請他批示,所有人都是異常繁忙,只有我在醫院裏,他卻不讓我進去,襯得我如此多餘。

我趁着他睡着時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着,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蒼白清瘦。

我給他寫卡片,拜託護士帶給他。

陰霾的天際高之間冷風回蕩,圓弧形的落地窗戶半開,跑馬地的美景一覽無遺,午後的陽光稀薄,他難得的精神好了一點兒,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護士小姐給他讀我的卡片:敬愛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臉,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燉雞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來的,家裏非常非常的關心你,括號,我也是,反括號,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着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氣,好,我干過這事兒,你睡着的時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會兒,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他臉上無悲無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處,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我踮着腳輕輕滴走出去。

晚上樑豐年過來,他連着電腦跟亞太區分部開了十幾分鐘的簡短會議,而後梁豐年離去,護士過來替他他打了針,一盞暈黃壁燈開着,他大約是累了,半躺着闔目養神,卻是睡不着。

護士小姐輕輕從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張黃色紙片遞給他。

上面寫的是:敬愛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換了一種顏色的鉛筆,你喜歡嗎?我在無印良品買彩色鉛筆,我晚上要回去照顧托比,吻你。

他默默凝視,然後倚在枕上睡著了。

我拾起手袋離開醫院。

我每天給他寫一張卡片,有時還給他畫卡通的圖畫。

我自己都不禁啞然失笑,我用對付小哈的那一套來討好他。

一日護士小姐出來悄悄對我說:“勞先生今日身體各向指標恢復良好,待一會兒醫生來確診,大約明天可以轉出重症病室。”

我對她露出笑容,眼淚都崩落:“謝謝你。”

她亦微笑應對:“江小姐會心想事成的。”

等到早上醫生來檢查,經過這一次病發,他的身體耗損太甚,依舊非常虛弱,但至少已經朝着好的方向發展,我用手機重新在航空公司訂票,蹲在茶几旁抓緊時間給他寫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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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人勞家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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