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
()十字街口的紅燈亮起,熟悉的噠噠噠的急促聲音傳到耳邊。
我恍然回過神來,踩住剎車。
半夜霓虹閃爍,眼前是逼仄華麗的街道,過斑馬線的人腳步仍然匆匆忙忙。
一個繁華局促如洞穴的城市,我終於又回到香港。
回來之後一直忙碌,續簽房租,打掃房子,去寵物店接回托比,付了堆積起來的一疊賬單,去快遞公司領了數個包裹,然後回公司銷假上班,不過隔了一個多月,感覺已經似乎很久很久。
車窗半開,冷風倒灌進來。
我從來不系圍巾,□的脖子泛起細密戰慄,我從來不知道香港的冬天一樣可以很冷。
我握着駕駛盤,慢慢地開車尋找沿路的便利商店。
我的筆記本寫完,晚上失眠無事可做。
索性下來開了車出去。
在即將打烊的商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色再生紙筆記本和一盒彩色鉛筆。
站在冷風瑟瑟的路旁,喝完了一杯熱奶茶和吃了一串墨魚丸子。
我回到車上,經過彌敦道,方向盤打滑,沿着夜色中一整排路燈,開過長長的街道,就那樣漫無目的在街上晃蕩。
終於,我抬手換擋,踩下剎車,轉過路口,車子進入了一整片高檔住宅區。
沿着道路兜圈子,我穿過擋風玻璃前的開闊視線,默默地凝視那一片的燈光。
C座的頂層複合式,那整整一層自然都是黑暗的。
對牢那片黑暗看得久了,看得人都有些恍惚,車流在移動,突然間前面的車子忽然熄火停了下來。
我慌忙之中剎車,隨後將車子靠邊停住了。
我抬頭看見前面一輛轎車下來一個人,然後朝着我車子走過來,迫不得已,推門下車。
郭叔恭敬地打了聲招呼:“映映小姐。”
我有些不好意思,勉強微笑:“郭叔。”
郭叔態度一向祥和親切:“映映小姐這麼晚?”
我說:“我經過附近。”
我不過出來買個東西,怎知兜到了這裏。
郭叔說:“二少爺不在家,乾洗店晚上打電話來,我過來替他收拾一下房子,正要回去。”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當然知道他不在本埠,他在,我未必有勇氣過來。
勞通亞洲分部的新建一間的大型交易廳,室內設計部分交給了DDSA,公司一個精英小組日夜趕工將設計總稿畫了出來,公司高層和設計師要呈送他過目簽字,已經一個禮拜,他太忙,根本連勞通大廈都沒有踏足過。
郭叔嘆了口氣:“映映小姐,我是知道的,你心裏惦記着二少爺。”
我低着頭不敢接話。
郭叔說:“二少爺知道一定很高興。”
我心裏酸楚,想起來問郭叔:“他這段時間身體怎麼樣?”
郭叔目光一貫是溫和的,只是露出了些許擔憂:“春節這一個月,住了兩次院。”
我心裏微微一緊。
郭叔想了想又說:“他平日裏很少回大宅,楊醫生可能比較了解。”
勞通集團最高掌權者為一個女人黯然**,這樣的橋段和劇情,也許聽起來是浪漫的,但已經不是我再能夠沉溺的風花雪月,我日日穿着白衫黑裙高跟鞋如打仗一般在擁擠街邊攔車上班,的士車途徑金鐘道,那幢高聳屹立着的勞通大廈,是本埠最具公信力的金融市場風向標,他的事業依舊風生水起。
勞通集團最近新聞不斷,勞家卓是以非常忙碌,世界金融市場持續不穩定狀態,恆指頻頻下跌,近日媒體爆出管理局有可能關閉光華銀行,這間華南區最大的由於資金流動性不足,無法履行債務,將面臨著破產的危險,數日之後又有傳言勞通集團將收購其全部資產,包括的所有存款業務、分支機構及其他業務,勞通預計收購完成後,公司每股收益將提高七十美分;年均吸納儲蓄金額在兩年後年可能達十五億美元,消息一出,全城嘩然,勞通當日股價甚至漲到了停板,事實上這件國內迄今為止最大的資產重組和收購案件,牽扯數十億資產的項目至今未正式浮出水面,但已引得媒體爭相報導,坊間有傳聞勞家卓聘請了數位資深會計師,高級金融分析師,和資產評估專家在香蜜湖的一套豪華別墅里秘密辦公。
報紙上登出蘇見陪同他在機場差旅歸來的匆匆一瞥的影像。
勞家卓在私人飛機停機坪一個背影都能登上財經頭條。
新年伊始,勞通集團又一次站在了風雲變化的金融市場的頂端。
周一上班時我被召去ClaudioNardi的辦公室。
他說:“Yin,舟山的工作可愉快?”
他一開口談私事,我就知道不妙。
ClaudioNardi據說跟老總頗有私交,當時我由他親自欽點在他手下做事,他也是大概知道我有勞家卓裙帶關係那麼一兩個人。
洋鬼子雖然十分嚴苛,但是教我的東西可都是行家手筆的真材實料。
我在ClaudioNardi的辦公室喝了兩杯咖啡,無法推辭地接下了他遞給我的那份設計稿合同備份。
Nardi敲敲桌面,灰色的眼珠子露出笑意:“你找得到他,簽個字的面子,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念這個情分的。”
我臉上沒有表情:“僅此一次。”
他點點頭,目光有些歉意:“上頭也是沒辦法。”
我致電梁豐年,他手機在全球呼,可是沒有人接聽。
看來勞通總裁室諸位精英助理亦忙得人仰馬翻。
當晚梁豐年打回電話給我,我跟他說我要找他老闆簽字。
一會兒梁豐年打電話給我:“勞先生說,明早十點他在辦公室等你。”
我翌日早上過去勞通大廈。
接待處的小姐這一次極為客氣,躬身引着我走到電梯,附贈美麗微笑歡送我合上電梯門。
電梯停在三十八層。
秘書將我安置在會客廳的舒適沙發:“江小姐請稍等,勞先生在會議室,今天公司有高管例會。”
我盡量把注意力專註在公事,卻還是有些莫名緊張。
過了整整一個冬天,離開了香港一個多月,我戒了煙和藥物,寫完了一本記事本,頭髮長了許多,甚至連托比都愛上了吃港式香腸,可是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已經隔了那麼那麼久沒有見過他。
一刻鐘之後,我穿過走廊去他的辦公室。
開闊大氣的空間一切如昔,走廊另一側盡頭的助理辦公室閉着門,環境越發的優雅尊貴。
我開始覺得全身都在發緊。
腳步在門前遲疑了幾秒,終於鼓足勇氣,輕輕推門開了那間辦公室
我往裏面走了幾步,勞家卓坐在桌子後面埋首簽署文件,一邊抬起頭來。
熟悉的情境,甚至在這個專屬於他的空間裏,連氣息都是熟悉的。
他氣質是一貫清冷雍容,黑色襯衣外面一件白色羊毛線衫,身姿筆直端正。
我看了他一眼,心頭輕輕一跳。
他劇烈消瘦,面上蒼白,殊無血色,縱然英俊依舊,但有分明有着頹然的消沉。
我兀自發怔,勞家卓開腔:“你不是有事找我?”
聲音有些低,有些中氣不足,卻顯出了微微的不耐煩。
我走了幾步將手上的文件遞到他面前,低着頭說:“勞先生,麻煩你。”
勞家卓點點頭,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合同,然後在最後的幾頁紙張下方飛快地簽字,我盯着他的手,襯衣外露出的白皙手腕,瘦骨支離。
他合上文件夾抬起頭看我,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細節方面底下負責部門會跟貴公司設計方談。”
勞家卓將文件遞給我:“麻煩你跑一趟,秘書會送你下去。”
他歷來威望素著,如今這麼冷着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這麼打擾他,我有點訕訕的。
我拿了文件要走。
勞家卓在我身後忽然開口:“琦璇找你,你給個電話她。”
我愣了一下,遲疑了一秒,還是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推門走出去了。
我過了好幾天,終於打了個電話給琦璇。
琦璇接到我電話,高興得不得了,語氣熱忱更甚以往:“映映,感謝上帝,你終於致電予我,我找你好久。”
她說:“映映,我有一個朋友非常欣賞你,號稱是你的粉絲,我向他炫耀說你是我屋裏人,下午有沒有空,來家裏喝茶好不好?”
我客氣地說:“我要上班。”
琦璇絲毫沒有不快:“那下了班過來好不好,順便吃飯。”
我最受不得別人好意,於是問:“你在本地?”
琦璇答:“是啊。”
她笑着說:“我在香港都是住石澳大屋,家裏舒服嘛,你一定要來。”
我笑着稱是。
琦璇撒着嬌:“我一時嘴快答應了,你可不許讓我丟面子。”
我在電話這端遲疑了一下。
琦璇想了一想,說了一句:“家卓這幾天在北美出差,你過來玩好不好?”
下午放工,我穿着工作衫去了石澳。
花園洋傘碧綠草地上,白色的兩張小圓桌,一張桌子旁邊坐着兩個人。
傭人引着我走進來。
琦璇站起來笑着招手,大聲地叫我:“映映!”
我還來不及應她,一旁的小椅子上一個小小身影快速地跑過來,甜甜軟軟的童音:“小嬸嬸!”
孩童活潑地抱住我的腿。
身後兩人拍掌大笑。
琦璇過來抱起小哈:“寶貝,高不高興?”
小哈點頭:“小嬸嬸,帶我玩龜龜!”
我這時才分神看來,傳說中的我的擁躉,竟然是FredyChen。
他哈哈大笑上前擁抱我。
他們兩人打量我一身,目光驚奇地看着我。
Fredy取笑說:“嘖,真是沒面子,經過EmmaWest和我的手出來的,竟然有這麼沒有創意的衣着品味。”
琦璇一把推開他,笑吟吟地誇讚我:“映映,你穿白衫像柯德莉夏萍,真漂亮。”
琦璇陪小哈吃不頂,我同Fredy聊天:“你們認識?”
Fredy點頭:“秀場經常碰到,我們算老朋友了。”
琦璇插嘴:“我都沒想到,上次Fredy聊到你,說他之前碰到有一個有天分的女孩子,可惜卻不專註,我一時好奇,他翻給我你攝影畫冊,我才認出那是你。”
我笑:“好久之前了。”
Fredy說:“親愛的,我最近正有一單好case要找你。”
我擺手:“我已經洗手從良,你買屋設計請找我。”
Fredy說:“不要這麼快拒絕我,那是非常美麗的衣衫,你會有興趣的。”
琦璇問:“誰的作品?”
Fredy說:“TximasM。”
琦璇一聽,立即加入遊說我:“映映,他是天才,快去快去。”
Fredy說:“明天晚上琦璇辦派對你會來,我帶給你看看。”
琦璇已經嘴快:“她當然要來。”
她笑吟吟地挽住我的手:“就是一個小型聚會,我回來都會邀幾個朋友過來聚聚,你會來的對?”
第二日下午我在勞家石澳大屋的客廳,看到Fredy帶來的那幾件春裝,風格大膽獨特,極簡的設計卻帶足了優雅,細節處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絲嫵媚,忍不住暗暗讚歎,每個女子都鍾愛漂亮衣衫。
“他們需要一個亞洲面孔,詮釋其中的Z款,”Fredy笑着說:“怎麼樣?”
我有些遲疑:“已經一年多沒站在過鏡頭下,我有否變醜變胖?”
Fredy笑着逗我:“夜半少食甜食。”
我沮喪地將手中的目錄扔到沙發上。
Fredy慌忙接住:“求求你,大小姐,改日你去我工作室試鏡,先拍一組照片出來給TximasM大爺過目,他甚為挑剔,我已經被他折磨至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