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其實時間很快,人在其中卻覺得無比漫長。
縱然心底有多煎熬,工作倒是順順遂遂起來。
我在十一月份直升分部門設計師創作總監。
有了一個獨立辦公室,手下領了三個年輕助理。
每天上班下班,在圖紙和客戶之間反覆周旋。
頗有點以此事業為人生慰藉的味道了。
周末袁承書開車,帶我和托比去薄扶林看望狗狗。
在鬧市區堵車,車子被塞在彌敦道上,我自車窗往外望去,對面大廈的牆上,熒幕牆壁上閃爍着大幅的勞通銀行標誌。
我面無表情望着那象徵著財富和權勢的菱形標誌,在日光照耀之下,流瀉出一道無以倫比的光芒。
我記得總部高聳入雲的大廈,和三十八層的高上的那個人。
只是在這樣的時與地想起來,卻再也捕捉不到一絲一毫的真實感。
我終於是和他,再無一絲關係。
就是這樣了,我們早就錯過了。
早在五年前就宣告終止的感情,只是我們都不甘心,我回國來這一段,未免都有些半推半就的一試再試。
這一段向命運強要來的時光,未見收場是如何慘烈。
時間走了就是走了,怎麼追得回來。
前面車流開始移動,袁承書敲了敲駕駛盤:“你經常走神。”
我輕輕笑笑。
袁承書無奈搖頭:“人不走丟就好。”
袁承書算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身上有着某種端正磊落之氣,見識談吐落落大方,重要的是,他對於旁人是真正無一絲窺探欲的待人以誠,大智若愚莫非如此,他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不似勞家卓,他身上負擔太重,心思太深沉,錦衣玉食自然是講究的,卻少了世俗煙火的快活,他將一切看得太透,是以難免鬱鬱寡歡。
托比在後座躥來躥去,袁承書喊我說:“意映,看看狗狗怎麼了。”
我又走神了。
要是真能夠忘得掉他,或許我可開足十二支香檳慶祝。
袁承書喜愛戶外運動,趁着冬日未真正來臨之前,計劃着要帶托比去郊野公園登山,我們第一次就去了麥理浩徑,這條連接了西貢到大欖八個郊野公園的遠足徑,是戶外運動愛好者的天堂,我的體力不足夠,只攀登了首段,在佈滿奇石的海岸沙灘停了下來,托比歡快地在沙灘上奔跑,還找來好多漂亮的石頭哄我開心。
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氣,感覺肺撐到像一個氣球,整個人輕鬆得要飄起來。
袁承書手上拎着大袋零食和飲料。
還分得一隻手來攝影。
我們下山時,他小心地站在山路外側,隨時注意着怕我摔跤。
途徑的人紛紛投以微笑,在路人看來,我們也是美好的年輕人。
生活的真相,從來可以人言無三二。
有時我們下班了偶爾也會一起吃飯,像任何一個在中環寫字的上班族,日暮時分散落在各家餐館和酒,用食物安慰一天的辛勞。
我們做朋友,彼此都預留了足夠我的空間,比如說,我從來不讓他進家裏。
我在旺角的那間小公寓,勞家卓離開之後,不曾再有別的人踏足。
他離開了,回憶卻散落四周。
袁承書也不計較,每次都耐心地送我到下,看見燈光亮起,才開車離去。
那一天夜晚,回家時碰到大雨,我想說讓他上來躲一陣雨再走,話到嘴邊,還是猶豫了。
袁承書心無旁騖,撐了傘將我送到下,然後返身駕車離開。
我站在下,看到他風衣外套大半都濕了,有一瞬間,有些感動。
一日午後,我忙到兩點,和袁承書在露天餐館吃中飯。
餐后一杯咖啡端上桌,我忽然之間想吸煙。
問他要打火機。
袁承書遞給我一顆綠色的糖果。
我接過,看了一下,然後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笑:“我最近在戒煙,或者你不喜歡薄荷?我還有巧克力味。”
我想了想說:“其實我也不癮,只是時光太愜意,就難免犯懶。”
袁承書說:“一個女孩子。”
我撇嘴:“性別歧視。”
袁承書說:“年輕尚可肆意,三十歲之後,中國人的養生哲學,大有可取之處。”
我點點頭,這點倒是真的。
袁承書看了看我的臉,忽然說:“意映,容我讚美你一句,你非常漂亮。”
我忍俊不禁,指了指大街:“我?現代女子出來打拚怎可不依傍姿色,人人均懂得穿衣打扮,你看看大街上哪個女孩子不嫵媚動人。”
“不,不是這樣,”袁承書搖頭:“我第一見到你,你身上就有種異常動人的氣質,意映,我或許可以不知道你的過往,卻無法不被那些時光洗鍊后賦予你的光芒所吸引。”
他說:“全港很多美麗女孩子,可是你是不同的,你一件白襯衣素臉朝天就最動人。”
我笑:“我多年未被男人誇讚,簡直受寵若驚。”
袁承書有一種認真的神情:“香港生活壓力大,空間又小,人與其環境其實是有着相應關係的,周圍女子難免沾染了浮躁之氣,你看起來卻無欲無求。”
我淡淡地說:“也許有過最好的,失去了,其他的,就難再入眼了。”
袁承書濃眉皺了皺說:“所以要打動你真是至為困難,我正在苦惱此事。”
他說這樣的話落落大方,絲毫沒有讓人有不快之感。
我說:“你可知道我的過去?”
他答:“任何人都有過去。”
我坦白:“我有過精神抑鬱史。”
袁承書臉上很平和:“現代生活誰沒有過抑鬱,有時加班至半夜偏做錯一個數據,就被老細罵到狗血淋頭,我恨不得即刻辭職返鄉耕田。”
我哈哈大笑:“你家鄉還有田可耕?”
袁承書說:“我祖父兄弟仍在番禺老家,家訓是耕讀榮身之理。”
我說:“我一直以為你是香港人。”
我想了想,又更正:“可是,我聽過你講普通話,講得很好,有北方的韻味。”
他說:“我在北京讀的書,事實上,我年末會調回北京。”
我略有詫異:“你不是港警?”
袁承書搖頭:“我過來協助調查一起案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想起那個北方的大都市,四野空曠,四四方方,金樹街的三層雕光,還有鼓咖啡館南邊,白天裏的座椅永遠是空蕩蕩一大片。
香港的咖啡店一日二十四小時永遠有人排着隊在等候,點杯飲料喝完即走,你若在原地逗留,未免不識趣,喝一杯咖啡都好似趕命。
袁承書提起北京的秋天,荷花市場外的衚衕,下了班開車回家,高大的槐樹下面一地都是碎花。
我說北京太大,我上一次在永定門橋迷路到崩潰。
袁承書笑笑說:“迷路也不要緊,下雨天的時候,那一條街道非常的美。”
我面容忽然就緩緩地黯淡下來。
我上一次去,還是陪勞家卓出差,他在釣魚台開會忙得不可開交。
我自己一個人四處亂逛。
走到法華寺附近時,忽然暴雨傾盆,我鞋子灌滿了水,司機載着他過來接我。
那時我身上沾染着的清爽雨水氣息,和他衣領上散出的幽幽暖暖香氣,仍然清晰如昨日。
我提了包站起來:“走。”
袁承書說:“你下午不是不用上班嗎?”
我說:“我約了醫生。”
我最近對着電腦畫圖太厲害,晚上有時睡不着在枱燈下寫字,我覺得眼睛不舒服,有近視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在醫生的診所,眼鏡沒有配成,原來我是眼睛結膜發炎,我有些視力模糊,並且不能吹風和碰灰塵,袁承書每天抽空陪我看醫生。
熬了一個禮拜終於好了,回到公司里,聽到一個項目組要去內地。
據說上頭有意欽點我去做庭院外觀和公裝設計。
我在頂頭上司ClaudioNardi的辦公室,對洋鬼子說,讓規劃設計和屋頂排水系統的工程師先去。
我至少先打算休一個假。
新年來臨之前。
我自新加坡返回香港。
托比之前在屋子裏一直和和巴西龜吵架,我只好特地去航空公司訂了一個艙位,將烏龜送還江意浩,然後陪長輩過了一個聖誕假日。
回港后第一件事情是接回托比,我走前將他託付給袁承書。
托比從袁承書的住處歡歡喜喜跑出來迎接我,我帶了份禮物同他致謝,然後打着呵欠回家梳洗睡覺。
因為惠惠要結婚,為了參加婚禮,我去公司延長了兩日假期。
惠惠最後當然沒有嫁給楊睿逸。
新郎是某個外資企業的主管,比惠惠年齡是要長一些,但勝在成熟穩重,家境也殷實,惠惠自然算是找了個好人家幸福地嫁掉了。
其實我們已經聯繫並不太多,但她堅持留了一個伴娘的位子給我。
下午結婚儀式過後,晚上宴客是在酒店包了一個宴會大廳。
我白天穿了紗裙陪着她站了好久,臉都笑僵了。
晚上換了鞋子,偷溜入化妝間,惠惠見到我,笑着嗔我:“我故意丟花球給你,你都不接。”
我微笑着說:“留給對婚姻有憧憬的小女孩嘛。”
化妝師正在給她補妝,惠惠對我說:“大學的同學我怕沒有空招呼好,交給你了。”
我推開椅子:“放心。”
大學的一班老友,圍坐成兩桌,因為喝到有些微醺,每個人臉上都有欣然的笑意。
我們老大和新郎的一個表妹在晚宴上擔任主持人。
新郎新娘出來時,人群紛紛起立,尖叫掌聲響成一片。
晚上出席大多數都是親朋老友,半場過後,氣氛更加熱鬧,惠惠之前見過一次袁承書,這次她也邀請了他過來參加派對,袁承書加班過後匆匆趕來了酒店。
他坐入我們這一桌。
惠惠捧了杯酒過來,袁承書站起敬了新人一大杯酒,很快和我們一群朋友打成一片。
臨近十二點,長輩已經先離開。
一個女孩子上去彈琴,唱了一支動人的情歌。
而後燈光閃了幾下,袁承書忽然出現在台上,他手在鋼琴輕輕按了按,一串音符流瀉出來。
場中忽然靜了一下。
是韋尼奧夫斯提的浪漫曲,其實曲子很簡單。
但映襯着燈光和酒精太美妙,氣氛依然好到不行。
一曲完畢,掌聲熱烈。
袁承書忽然正了正臉色,然後說:“我要用這首曲子,向在座的一位美麗的小姐致敬。”
他轉身從琴凳後面捧出了花,對着台下的我說:“江意映小姐——”
惠惠已經激動地揪着我的領子將我往台上推。
賓客紛紛側目,惠惠手放在嘴邊,完全不顧一個新娘子的形象,對我們大叫:“求婚!求婚!”
一群朋友哈哈大笑,然後紛紛跟着起鬨:“求婚!”
袁承書屈膝跪了下去。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戒指。
我站在他身前,真是一場鬧劇。
我在一片嬉鬧聲中,並沒有接下戒指,袁承書站起來擁抱了我,然後我們被人推着下了台。
在場如雲賓客很快轉頭各自攀談起來,不過是聊以一笑的一個美麗的小插曲。
待到凌晨,長輩打電話來催,有朋友開車送新人回家。
我藉機告辭,袁承書送我出來,捧着花束,走出宴會大廳,走下旋轉梯時,竟然見到蘇見。
我已經喝到七分醉,打了聲招呼:“蘇先生。”
蘇見止住腳步,目光抬眼看了上,我順着他視線,上有一個走廊可俯視整個宴會大廳,可是卻未見有任何人影,蘇見回神笑笑和我說:“映映,我陪勞先生過來應酬。”
他指指我懷中的大把花束,微笑着說:“年輕人勇氣可嘉。”
此情此景,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無奈笑笑走開了。
我在車上對袁承書說:“抱歉。”
他喝礦泉水,笑着答我:“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原想出奇制勝,怎奈弄巧成拙。”
我被他逗笑:“放心,你不知道是多少丈母娘眼中的良婿。”
袁承書認真對我說:“如果想定下來,請優先考慮我。”
一月份底,我啟程去浙江工作。
袁承書和我一起出差,他不容我反對買了機票先送我到舟山市,然後轉機回京辦事。
預計要在野外度過一整個冬天,我怕冷所以帶了很多禦寒的衣物,行李堆得老高。
袁承書幫我推着行李車辦託運。
赤臘角機場的一號客運大人來人往,我坐在行李處理區旁的座椅上,抬頭間忽然看到遠處,幾個人正走入暢達道的貴賓專用停機。
即使距離我非常的遠,我仍是一眼就認出了勞家卓的身影。
幾位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均是西裝革履,一行人行色匆匆,正朝私人飛機停機坪走去。
有下屬去辦手續。
剩下兩個人仍在原地駐足。
然後勞家卓逕自走入登機通道。
一會兒,我見到張彼德在我身前的走道匆匆走進來。
他看見我,停下腳步:“映映,你也搭機?”
勞家卓彷彿心有感覺,從前面的貴賓通道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到我正站起來,禮貌地答應了一聲張彼德。
他轉而回頭朝我們走過來。
空曠高遠的機場燈光明亮,他穿了一件休閑西裝外套,細格子襯衣沒有系領帶,臉色白得有些透明,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勞家卓喚我:“映映。”
我點點頭:“你出差?”
他矜持頷首:“嗯。”
袁承書正從櫃枱處走回我身邊。
我不知如何是好頭大如麻。
怎知袁承書躬身主動伸出手:“勞先生,又見面了。”
勞家卓輕輕頷首:“袁警官。”
他欠身,客氣地和袁承書握了握手。
勞家卓對着我們點點頭:“我們趕時間,下次再聚。”
口吻周到禮貌,甚至帶了一絲誠懇,完美無缺的交際場面。
我說:“好的。”
勞家卓領着張彼德走了。
我完全動彈不得,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瘦削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我默默將手揣入外套的衣兜,掩藏住了有些發顫的指尖,對袁承書說:“走。”
我在外地一直工作到過了年才回來。
舊曆除夕,臨海的舟山又冷又寒,項目組放了三天假,我獨自在酒店裏喝光兩支紅酒,看完了全部的設計圖紙,研究了十幾頁當地的風水地理志,然後過了新年,一直到返回香港,我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一絲消息,算是與勞家卓正式斷了聯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