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車子停在浪澄灣他的公寓下。
我轉頭看身旁的男人,勞家卓一路上閉着眼休息,感覺到車子停穩,他緩緩睜開眼。
他執了我的手:“下車。”
我推開一側車門下來。
我走到另外一邊,看到司機已經替他拉開了車門,勞家卓在座位上動了動身體似乎想起身,卻忽然無力地跌坐了回去。
他身子疲倦難支,一下子竟然站不起來。
我走上前,扶住車門,一手輕輕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勞家卓蹙着眉頭低咳了好一會兒,才扶住了我的手躬身下了車。
蘇見同他簡單一句:“家卓,映映陪你上去。”
勞家卓點點頭。
蘇見也不再多做寒暄,轉身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我隨着勞家卓走進下大廳,轉入專屬電梯,等電梯,上,然後開門。
他一手撐着鞋櫃,俯□換了鞋子。
勞家卓站起來,看見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說:“映映?”
我對他說:“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勞家卓站在玄關:“你不進來?”
我抬抬頭望他:“家卓,我那天在我家跟你說的話,並不是意氣用事。”
我說:“我跟你提分手。”
他淡淡挑眉:“我何時同意和你分開?”
我抿着嘴站在門口不願進去。
勞家卓的神色不容我反抗:“進來說話。”
我只得進了客廳。
他不再說話,逕自上了二。
我只好跟着他上了。
他今晚明顯喝了酒,臉上青白一片,神色卻是輕描淡寫的尋常:“一身酒氣,洗個澡我們再說話。”
我不欲再和他玩若無其事的遊戲,直接對他說:“我回家了。”
他忽然就生氣:“你就這麼一心一意求着和我分開?”
我平靜地說:“我以為你會好好想一想那天夜裏我說的話。”
勞家卓不理會我的話,捏了捏眉頭,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為什麼要分手?是因為馮天際的話讓你不開心?你就那麼計較別人說的幾句閑話?”
我無動於衷地說:“我沒什麼好計較的,因為事實本來如此。”
他面如白霜,眼底湧起陰沉的怒火,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跟在我身邊,讓你覺得屈辱?是這樣的意思嗎?”
我覺得身體有點發冷,忍不住握着了自己的胳膊:“怎麼會,連馮天際都說,能跟了二少爺,是我莫大殊榮。”
勞家卓狠狠地盯着我,眸中一束寒焰炙盛:“看看你是什麼語氣,我要怎麼待你?結婚你不再肯,名分你不要,現時和你說三句話你有兩句半是要跟我頂嘴置氣,你到底要我怎樣做,要我怎樣做,你才會快樂一點?”
我忍不住冷笑着接了一句:“結婚,等着被你再拋棄一次嗎?”
“江意映!”勞家卓厲聲截斷我的話。
我有些難堪地扭過頭。
他踏前一步,扶住我的肩膀,聲音低弱下去:“映映,你一直很介意那件事對不對?我沒有辦法令你放下心結?”
我說:“我的心結多了,勞先生你指哪一個?”
勞家卓問:“你想說什麼?”
我淡淡笑笑:“不如我們聊聊你在三的頂包下的那位,她是叫什麼名字來着,李絲兒?”
他別過頭,沒有看我,他沒有否認。
我的心頭一層一層地涼下去。
他喘着氣,胸膛呼吸粗重不穩,他沒有說話。
我麻木地說:“我本不想談到山窮水盡。”
“映映,”他閉了閉眼,帶了疲乏入骨的無能為力:“如果你永遠無法釋懷,那我們真的是沒有辦法再繼續走下去了。”
我撇嘴:“真為難勞先生,自我回來之後一再的包容溺愛,現在是裝不下去了是嗎?”
勞家卓眼底閃過一陣驚痛,氣得嘴唇都微微發抖,他驟然揚起手,我嚇得馬上閉起了眼。
我感覺到他的雙手壓在我的肩膀,我被他大力推撞到牆上,然後耳邊突然是一陣玻璃碎裂和物體摔落的巨大聲響。
我睜開眼,看到在我臉頰右側一寸之遠的一盞壁燈,水晶燈罩在地毯上碎了一地。
天昏地暗過去之後驟然變成一片靜默。
我漠然地說:“不要吵了,我走了。”
勞家卓扼住我的手腕,目光是深深的痛苦痛恨:“如果我不讓你走呢?”
聲調之中是帶了玉石俱焚的慘烈。
我不再看他,轉過頭靜靜地說:“你不是說我若是愛上別人會讓我走?你不給我試一試怎知道我會不會愛上?”
勞家卓手猛地一抖,鬆開了我的手,他臉色煞白,一手扶住了牆壁,唇邊湧起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他掩着嘴斷斷續續地咳得說不出話來,我看到他手背被玻璃划傷的一道淋漓的血跡。
我說:“你讓醫生過來替你處理一下傷口。”
勞家卓忽然大力地拉住我的胳膊,眼中是暴戾的絕望:“當初你一回來時,我就不應該事事順着你心意,直接把你綁起來最省事。”
他一把拽住我,真不知他哪裏來這麼大的力氣——我拚命掙扎,他毫不憐惜地拖着我,一腳踢開了門將我推了進去,按在沙發上:“你今晚就在這好好待着。”
他轉身將房門一摜,咔嚓一聲迅速落鎖。
我聽到他下的腳步聲,大門合上的聲音,然後屋子恢復成為一片寂靜。
我躺在沙發上,感覺整個人彷彿漂浮在空氣中,虛虛幻幻的非常不真實。
這是他的卧室,房間裏還有他的氣息。
我抱着自己,恍然摸了摸臉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一臉的眼淚。
閉着眼不知道躺了多久,感覺自己全身黏膩,於是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去浴室。
模糊地往浴缸里放水,起初忘記加熱,於是把冷水放掉一些又加了一次。
我脫了衣服跨進去,水溫舒適宜人,我閉着眼泡着,眼前漸漸昏花。
我今晚喝了一些酒,身體輕飄飄的,四肢漸漸發軟,我感覺到有人從背後輕輕地擁着住我,將我摟在懷裏,滿身的倦怠得到了撫慰,我已經累得不想再掙紮下去……
媽媽……我呢喃地喚了一聲。
然後漸漸沒有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眼睛裏射入刺眼的光芒,意識漸漸回來,我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是傭人阿香,她的大嗓門帶了一絲哭腔:“我不知道——我早上過來,江小姐睡着在浴缸里……”
我聽得阿香哭天搶地打電話,她嚇得要死,可能以為我自殺。
我睜開眼,看到身處在的寬敞病房,落地窗帘開了一道縫隙,有淡淡光影灑進來。
一刻鐘之後房門被推開,勞家卓急沖沖地跑進來,一貫鎮定冰寒的蒼白臉孔有焦急之色。
護士正在給我量體溫。
我似乎有些感冒。
勞家卓坐到我床邊,纏着紗布的右手有些抖,撫摸我的臉頰:“映映,感覺怎麼樣?”
我不想說話。
他皺着眉頭起身找醫生。
張彼德在外邊低低的聲音:“江小姐病情如何?”
點滴落下來,我睡了過去。
我睡過去了一會兒,又模糊着醒過來,躺在房間裏的床上,聽到外面的客廳里傳來男人低聲的交談。
張彼德聲音壓低:“你們到底怎麼了?”
我看了看手,護士已經拔了針,口有些渴,我掀開被子爬起來。
張彼德站在沙發邊上,不滿地看着勞家卓,聲音清楚分明:“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們也不是以前的年紀了,怎麼還會鬧到如此地步,你看看她,原本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現在瘦得跟張紙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家卓臉色慘白低喝了一聲:“放肆!”
張彼德卻絲毫不懼他的陰寒臉色,脊背挺直猶如面君諫言的錚錚忠臣:“你若是愛她,五年前就不該丟下她,你要是不愛她,就趁早放開她算了!何必兩個人活受罪!”
勞家卓倏地站了起來,目光狠厲地盯着他:“我愛她!我怎會不愛她!”
他對着張彼德嘶聲低吼:“我願用我的命換回她受過的苦,可是還有意義嗎,我能夠嗎,我還能做什麼?”
甚至我都從來沒有見過他情緒這般的失控,張彼德有些驚又有些懼地看着他,只好放低聲說了一句:“家卓……”
勞家卓清明眉目只剩下了一片慘然,他扶着沙發,轉過了臉不再說話。
張彼德這時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的我,他一時脫口而出:“映映,怎麼起來了?”
勞家卓也看到了我,他馬上走了過來。
“你們太吵。”我漠然地答。
勞家卓說:“我送你回去。”
我不願在醫院,坐他的車回去,因為藥水的關係,我一路上依然在模糊着打着瞌睡。
一直到我覺得車開得時間有些長了,睜開眼,車子已經停在鬱鬱蔥蔥的花園道。
張彼德在前面率先推開車門跳下車。
我站出去,看到景緻優美的開闊花園前一幢乳白歐式別墅,白衣黑褲的傭人正從廊下匆匆走過來。
司機拉開了後座,勞家卓下車時,忽然一個踉蹌,張彼德慌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他。
他有些站不穩。
勞家卓晃了一下,只好低着頭站了一會兒,才抬腳往前走。
我垂首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我看到眼前的房子連着的碧藍海灣,遠處海面上白帆點點。
他帶我回到的是勞家的石澳大屋。
勞家卓一進屋子就坐在了沙發上,連站着的力氣都沒有。
郭嫂出來打招呼:“二少爺,回來了——”
看到我隨着他進來,眼睛一亮:“映映小姐!”
又有傭人上來給張彼德斟茶,勞家卓揮了揮手,讓人下去了。
張彼德端了杯茶,識趣地跟着走開了。
勞家卓看着我:“映映,過來坐。”
我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他低低地說:“我今天還有工作,你先在家裏住幾天,家裏沒有人在,老太太陪老爺子去了美國了,香港夏天太悶熱。”
他喘了一口氣,歇了一會,才勉強提起精神繼續說:“我已經替你向公司請了假,你剛剛出院,在這裏住幾天,家裏醫生傭人都方便一些。”
他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平時不會回大宅。”
我靜靜地聽他說話,這裏是大屋,這麼多人明裡暗裏在看,我不想忤逆他。
我委婉地開口:“我……”
勞家卓不再有耐心,直接就冷冷地說:“這一屋子司機傭人,哪個沒有招呼伺候過你,你又見什麼外。”
他言畢逕自領着張彼德出門去了。
郭嫂彷彿絲毫不察我同勞家分開多年之間的縫隙,笑容依舊開心熱情:“映映小姐,你回來我真是太高興了,我讓廚房給你多做幾道菜……”
我累得很,在客房囫圇睡了一覺,醒來已經天黑。
起來吃了晚餐。
整個屋子除去傭人輕輕走動,根本沒有一點人氣,不知道要這麼大的房子來做什麼。
郭嫂再三挽留,說二少爺交待讓我再住一天。
第二日傍晚,我就明白了為什麼勞家卓一定要我再住一天。
我坐在花園的台階上看天邊的一抹晚霞,車道上一輛黑色羅孚越野車駛進來,我還以為自己幻聽,好像聽到了一聲犬類的吠叫。
我心頭突地一跳。
張彼德頭探出車窗喚我:“映映!”
我還來不及應他,一個毛絨絨的影子迅猛地越過花叢,向我撲過來。
我完全驚呆了。
理智回歸之前,身體已經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我跳下台階,尖叫了一聲:“托比!”
我伸出手臂果斷地抱住它的脖子,我們在草地上滾成一團。
托比往我的懷中蹭,尾巴一直不斷地搖,我摸了摸它尖尖的耳朵,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托比褐色的眼裏都是笑意,它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樂得一直笑。
張彼德在一邊叫:“喂喂——不用高興成這樣。”
我拍了拍托比,站起來同他說:“謝謝你。”
張彼德說:“你要謝的人不是我。”
我已經明白過來,遲疑了一下,卻不知道要如何詢問那個人在哪裏。
張彼德嘆了口氣說:“我們剛剛下飛機,他讓我過來,他去公司了。”
我問:“你們去了康城?”
張彼德點點頭:“我們拜訪了當初給你做治療的教授。”
我說:“默德薩克教授?”
張彼德點點頭:“然後接回了托比,你那位德國同學也愛狗成痴,我們費了好大功夫才說服他,好在這小子搭飛機還算安分。”
張彼德蹲下來讚賞地拍了怕托比的頭。
我說:“辛苦你們了。”
張彼德聳肩:“我還好,就是出趟公差了,只是老闆跟那德國教授聊了半天,然後得出的結果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教授建議你們分開一段時間。”
我低下了頭。
張彼德說:“據說你的病情反覆有一部分也是因為他是誘因,你看你們——那天傭人打電話來時話說不清沒把他嚇得半死,他說他明知道你這段時間心理狀態不太好,卻將你一個人留在屋子裏——”
“我看你們是各自平靜一陣子比較好。”
托比的尾巴掃在我的腿上,我覺得身體細細泛起一種麻痹的痛感。
張彼德笑眯眯地向我邀功:“我那天在醫院拚死激將,得出的結果你滿意嗎?”
我低頭想了想,很久沒和人說過心事,開口未免有些艱澀難言:“我當初愛他,他卻從來沒有和我說過,現在得到了,反倒無所謂了。”
張彼德都有些欷歔:“看來你們是真的錯過了。”
張彼德一向倜儻輕鬆的口氣變沉重了幾分:“你們再這麼折騰下去,我看他命都要搭進去了,十幾個小時飛行,他在飛機上沒合過眼看完了幾十份從教授研究所帶出來資料,他現在針對你的病,可堪半個心理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