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榆林

第91章 91榆林

二十九年後,榆林南門,鎮遠門。鎮遠樓的飛檐垂下一溜獠牙般的冰凌子,屋脊的南坡已冰雪消融,北坡卻還覆蓋著白雪。兵士執槍立在檐下,冰凌子一滴滴,滴在兵士的腳下,又濺上褲腿,他混然不覺,遠眺樹林光禿禿一片,冰枝在柔和的日頭下反着光。

七門緊閉,城中死寂。榆林三面傍山一面臨河,無北門,西門四座,東門兩座,南門一座,即鎮遠門,鎮遠門外不遠即是榆陽河。已近年關,榆陽河中冰封着幾條船,榆陽橋上不見鞋蹤。

“巡撫大人跑哩!”忽地,城中一聲大叫,接着“總鎮大人跑哩!”又是一聲大叫。人們紛紛擁上街頭,穿着臃腫的老棉褲,光板羊皮襖,戴着耳捂子,一片街談巷議。

一個漢子袖着手道:“來了這麼些流賊,吃架不住哩。靠官兵都是指屁吹燈。”一個老者嘆道:“大節年下哩,灶王爺不在家,反亂成這!”銜角,小孩紅彤彤的臉蛋,一身臃腫的棉衣,帽子上立着一個做工粗劣的公雞,茫然地看着熱鬧的街面。

一個時辰后,人們或是背弓,或是一手單刀一手鍋蓋,聚攏在鎮遠門下待候消息。

鎮遠樓內已是濟濟一堂。眾人胸前的補子是二品的獅,三品的虎,四品的熊,多為武職的猛獸,文職的禽鳥補子廖若星辰。拎着茶壺,端着凳子的軍兵進進出出,寬大的鎮遠樓內已是挨擠不下。榆林號稱將藪,這些人多是居家武官。

鎮遠樓內拼了三張八仙桌,李昌齡,尤世威尤世祿兄弟,侯世祿侯拱極父子,王世欽,王學書,七總兵據桌而坐。身後環立着數十位千總,游擊,參將。嘩地一聲,軍兵往寬大的桌面上倒了一袋乾果。這聲傾倒之後,樓內復陷入沉默。

沉默中,屋中微微一亮,棉布門帘被挑開,進來一個棉衣套着紫坎肩的老者,樓內的後生紛紛向他行禮道:輕生。此老連連抱拳回禮道:康乾,康乾。七總兵紛紛起身拱手道:“勞動您吶。”

此老乃是前山海關總兵王世國,是王仆的哥哥。任過山海關總兵的大將很多,尤世威也曾任過,二人又是同鄉,熟不拘禮。尤世威起身道:“請你幾趟不至,還以為你去了日南焦子國。”王世國嘆道:“唉,朝廷錯用哩王仆,沒面目見人哩。”尤世威也嘆道:“唉,誰叫他是個精拐子,把自已能死哩,莫多想了,俄不也是錯薦了左良玉。”

另一個老將起身來到王世國面前,乃是尤世威的三弟尤世祿,武進士出身,曾七任總兵,資歷尚在尤世威之上。二人相互行了禮,王世國看向尤世祿道:“定宇,你那兩個家丁都是好的。一個在汝陽中了鉛子,一個戰死南陽。唉,有些人還不如塞外降人。”尤世祿聞言喃喃道:“虎大威,猛如虎。”他提高聲音道:“弓馬也好。那高加計一桿馬槊三十斤,挺槊突陣,叫虎大威一箭射死,山西賊盡平,若不是——”說到這,尤世祿卻說不下去了。

尤世祿要說的是,若不是王仆在淹池渡將十幾萬流賊縱入河南,流賊早已被剿平。九年前的崇禎七年冬,流賊趁淹池渡結冰偷渡黃河,由山西遁入河南,從此中州大亂,有人評淹池渡事件:此天下所以潰,大明所以亡也。淹池渡縱賊之後,王仆更是在松錦之戰逃跑,於去年五月被崇禎正法。

一番座次禮讓后,王世國坐下道:“今夏,皇上召對中左門,問及王仆之事,俄說——”尤世威連忙將話題按住道:“令昆仲的事不必再提,今日只議守城之事。”聞聽守城,廳中又陷入沉默。

尤世威道:“咋哩,都不愣着個臉,各人心裏是個甚章程?”王世國嘆道:“人多議不成,一百石秫秫攤不成一個疙瘩糊。”尤世威道:“話多才議不成,可如今都瓷馬二愣哩不言聲。”終於,參將劉延傑上前道:“西安雖為賊所破,榆林尚有天下勁兵,出城決戰,一戰奪其氣,寒賊之膽!再與寧夏,固原三箭齊發,直撲西安,賊可破也!”尤世威道:“受國厚恩,敢不執干戈以效死!”王世欽叫道:“出城死戰方可據城死守!”

又議了片刻,一眾老將身後走出一人,此人一身棉甲,躬身道:“標下撫邊中軍馬應舉,願往河套乞師。河套本大明地,本朝寬宏,使草原之人居之,卻時時犯邊入寇,本朝卻無負草原之人。”眾人聞言紛紛道:“說哩有些道理似的。”尤世威看向馬應舉道:“救兵如救火,你這便去草原搬兵,多帶些人,一路小心在意,圪嶗里儘是賊。”馬應舉應了一聲便出門了。待馬應舉出門,王世國指向尤世威道:“先推主帥再議其餘,俄推世威為主帥。”尤世威謙遜道:“俄夠甚材料。”

南方的官道上出現一條黑線,那線漸漸變粗,過不多時,奔騰之聲傳來。“流賊!”鎮遠門上的官兵叫道。

尤世威在鎮遠樓內聞聽動靜,道一聲囚攮的來了!便同一眾將官出了樓,剛剛出門,眾人頓覺空氣凜冽,蹄聲重沉。數十騎已馳至門下,馬匹噴着白氣,胸前結着白霜,馬上之人棉甲之外反穿羊皮坎肩。嗖地一聲,一箭繫着紙卷釘在柱上。城下叫道:“《奉天倡義大元帥檄》,開門投順,賞銀五萬兩!”

城頭叫道:“怎敢要義軍的銀子,都是兄弟們下苦掙下的。”城頭一將不滿道:“劫掠的賊!甚下苦?”城下一騎呼着白氣叫道:“不過是倘來之物。開封周王府的,已是盤剝了百年,銀子有的是!”一將沖城下叫道:“俄榆林男不耕女不織,朝廷恩養三百年,忠義著於九邊,豈能投賊!”城下那騎望向說話之人叫道:“兄弟噢,你再思謀思謀,不是好耍!”所謂朝廷恩養三百年,榆林的耕地多為沙漠侵襲,許多人不事農耕,而是前往草原盜馬割紀為生,民風尚武,明清兩代出了一百多個總兵。

城頭上,“世威,咋哩,不聲不哈。”王世國問道。尤世威嘆道:“但念滅賊之法,不外剿撫,十六年來,剿撫均未合機宜,遂有今日!”正說到這,忽聽咔地一聲,飛檐上高高墜下一枚冰凌,將檐下的長凳砸為兩段。“擊鼓!翟文,出戰!”尤世威喝道,堂弟尤翟文立即抱拳,在尤世威身後應了一聲是!

數日後,雪在火把旁傾斜出一抹紛紛揚揚,漸漸地,城下的屍身與兵器便覆上了一層純潔。啪地一聲輕響,城根下一人步入水坑。接着,更多的人被從城頭吊下,藉著夜色的掩護,向對岸的敵營摸去。

老將尤世威身着棉甲,手持腰刀,行走在冰封的榆陽河上,周遭不時有人滑倒,他也踉蹌了幾步,卻被身旁的人扶住。白雪反射着天光,指引着前方影影綽綽的敵營。忽地一聲凄厲,接着更多的凄厲響起,煙火綻放在頭頂,照亮了眾人腿肚子上的星星點點。隨即是不祥的嗖嗖聲,換來一片呼叫與倒卧之聲。尤世威舉刀高呼:“殺!有進無退!”揮舞着腰刀往對岸衝去。

此時,榆林東門也懸下數十道繩索,每根繩上繫着一人。這些官兵將將着地,只見南方煙火騰空。一將叫道:“世威糟哩。”卻是王世國的聲音。

咚,咚,咚,城頭的鼓點傳來,里許長的榆陽河南岸,處處殷紅綴潔白。殘存的數十個官兵聚集在榆陽橋南端,已被截斷了歸途。尤翟文身帶六箭,鬍子已結成冰坨,他沖尤世威叫道:“二哥快走!俄斷後!”說著,箭矢在他的腰刀上綻出火星。尤世威望着一片黑影叫道:“還走得脫!”

正說到這,忽聞一片啪啪之聲,身前的黑影倒地一片。只聽有人叫道:“世威,快走!”正是王世國的聲音。尤世威回身看去,只見對岸排開百餘個官軍,正以箭雨襲來,周遭的敵人紛紛倒地,卻又前撲後繼,不見減少。

箭雨將截斷後路的敵兵射倒一片,尤世威趁勢沖回橋北。“翟文,翟文!”他望着橋南那幾道拼殺的身影叫道。“快走!”王世國一把抓住尤世威,便往城中拖去。二人身後的兵士立即合攏,象兩扇大門將二人護住,頃刻間便已被射倒數人。而滯留在橋南的那一道身影已被射得如同刺猥,卻兀自駐刀不倒,又是幾箭襲來,當地一聲,刀柄磕向榆陽橋的石板,隨即,那道身影也仰挺下去。

兩天後,團牌陣踏着泥濘向城牆壓來,團牌之間伸出一支支箭頭,還有那如林的槍桿,陣后另有一片凌亂的陣勢,人潮推着大車,架着梯子,抬着八仙桌,扛着鐵鍬尾隨而來。隱隱可聞河南口音:“七八千人崩住勁干,一翁子就拿下!”

轟,城頭那門老炮騰起一股黑煙,引來遠方一片咴咴馬鳴。榆陽河對岸立時轟轟轟一片大響,使得垛口更加殘缺,城下的那些火炮曾令中州河南除開封外,所有州縣盡皆淪陷。只是榆林城比北京還高半米,一時還未淪陷於炮火。

城北的山坡上,幾騎駐馬觀望,望着海一似的攻城大陣,幾個蒙古人不由變色。從草原搬得救兵的馬應舉在一旁打氣道:“賊多怕甚!踏陣!城中必出擊,兩下夾擊,賊必敗。賊中錢物多多有哩!”他徒勞地說著。回應他的卻是一聲巴亞日太,就是再見。

眼前的蒙古人馳下山坡,接着,遠處傳來幾聲糊了蹲!山腳下數千騎便蠕動起來,漸漸發出轟響,不多時,數千蒙古騎兵便溜之乎也,消失在遠山之中。馬應舉衝著山谷高呼:“豈可不戰而走,失千秋之義!”卻只有山谷回應着千秋之義,千秋之義。

崇禎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榆林城中到處火光,遍地煙柱,滿城刀擊之聲。屋頂上站着,坐着,趴着男人,女人,小孩,有的往下投擲瓦片,有的往下放箭,有的則在叫罵。“娃兒,你記着,寧死也不能跟賊沾沾連連,擔個甚名譽!”老人教導道,說罷縱身投向大街,以頭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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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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