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改悔
十三年前的臘月二十三,是灶神爺上天述職的日子,也是小年。皇城外的百姓正忙着備柿餅,發麵餅,忙着向灶王爺敬獻公雞,公雞是為灶王爺備的馬,以便灶王爺上天述職。然後對着公雞與灶王爺焚香行禮,全家都要到齊,以便叫灶神爺驗人發糧,少一人都要講明去向
昏暗中的禁紫城,啟祥宮後殿西暖閣,大學生沈一貫撩起袍子跨過門檻,匆匆進來,他瞥了一眼連忙跪下。只見萬曆席地而坐,皇太后立在一旁,太子及諸王跪了一地。沈一貫叩頭問安,萬曆道:“朕病日篤,要去枕那蓮花枕頭了。”沈一貫聞言叫了一聲皇上!萬曆道:“先生上前。”沈一貫起身向前挪了幾步。萬曆道:“享國已久,何憾?佳兒佳婦付與先生,唯輔之為賢君。”沈一貫聞言酸了鼻腔,又叫了一聲皇上!又聽萬曆道:“礦稅事,朕因殿工未竣,權宜採取,可與江南織造、江西陶器俱止,所遣內監皆令還京。”沈一貫驚訝地望着萬曆的病容。只聽萬曆又道:“命法司釋放久系罪囚,建言得罪諸臣咸復其官,給事中、御史即如所請補用。朕見先生只為此。”言罷,在內侍的攙持下躺了下去。沈一貫復叫了一聲皇上,已是老淚縱橫,太后、太子、諸王痛哭失聲。
第二天,內閣。一個太監進了中堂,對沈***:“沈先生,皇上大好了!喝,昨個把我嚇得,叫我去傳太醫,兩腿都絆蒜。”沈一貫聞言詫異。那太監上前道:“昨個的聖諭,有個別字兒,皇上想起來了,吩咐我與沈先生說一聲兒。”沈一貫聞言,由袖中取出一紙,看了看道:“哪有什麼別字。”太監伸指道:“就是這個字。”說著,猛地抓住了信紙,沈一貫喝一聲:“做什麼!”已是緊抓不放。那太監喝道,撒手!見抽不動那紙聖諭,又低語道:“罷礦稅的事,您只當皇上說著玩兒。”沈一貫叫道:“君無戲言,怎好如此爹頭娘腳!”那太監喝道:“皇上吩咐你繳旨!”沈一貫顫抖着鬍鬚道:“我搭儂講,要我繳旨,先會齊六部九卿,將該樁事體講清爽!你聽弗明白?”
那太監又道:“我可是憨着臉求您老人家了,沈相公,皇上說啦,撤江南織造,江西陶器的事兒,唯沈相公裁,只有這撤礦監,還需好生議議。”沈一貫攥住聖諭道:“做事體得一釘一眼,聖諭即出,要撤,需皇上另旨,口喻可不成!”那太監叫道:“不給?索性抓破臉兒。”說著,伸出雙手,掰起了沈一貫的手指。二人撕扯着,那太監叫道:“嗨!個倔巴棍子,你跟皇上使絆子?為重修三大殿,皇上讓錢短住了,你不知道?一死兒攥住,我看是你有勁,還是我有勁兒,撒手!”他忽地抬頭,撞在沈一貫額頭上,沈一貫已是七旬老人,立時眼冒金星,額上起了一縷殷紅。
啟祥宮。昨天還要死要活的萬曆,不但能行走,還一步拖着一個太監向南牆挪去。那太監滿頭灰白,比沈一貫小三歲,已是年近七旬,死死抱住萬曆的大腿,仰臉道:“奴才至死不回脖兒!皇爺!礦稅致傷天和,有違聖德,於世道人心大有干係!皇爺昨個說得多好,古來君臣交相誡勉,何憂天下不治?”萬曆叫道:“撒手!你是跟朕摽上勁啦。”老太監叫道:“皇上!三大殿不修也罷,光是木料就要九百萬兩,可不能拿錢填海眼!”又用陝西話叫道:“修大殿那是嘗鮮哩,過兩天就寡啦。”
萬曆終於一步步挪到牆邊,唰地抽出寶劍。老太監依然緊抱萬曆的大腿道:“皇上砍了老奴吧,眼皮一抹搭,伺候不成皇上了。活到這把年紀,迎風淚出來,尿尿滴濕鞋,死了也夠本啦。”又叫道:“朝政大非,蒼生糜爛已極,請皇上盡罷礦監,以慰中外臣民之望。皇上不能光知道耍,這些年,連緊要本章也不看了!”
這個光知道耍,應是省略了賓語,賓語是球,萬曆聞言更是火上澆油,他舉起寶劍叫道:“想一去不回脖兒,朕便成全你!”忽聽門外有人叫道:“老田,你是長行市了,還不快撒手!聖體肥重,再將皇上摔個好歹!”
萬曆聞言看向門外,只見一個太監躬身在門檻處,由懷中摸出一紙示向萬曆,正是昨日萬曆自覺要死下的那道手諭,命盡撤天下礦監。抱住萬曆大腿的田義見之,鬆開萬曆,頹然坐地。萬曆狠狠踹了田義一腳,將寶劍插回牆上,他回身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田義,已是白髮不勝搔,心中略略不忍,他道:“都這把年紀了,老狗,你是想進安樂堂,還是舍飯寺?”萬曆又道:“礦稅之事,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日。”這位田義便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算是太監中的頭號人物,地位與內閣首輔同,號稱內相。
正是年底,數日後,沈一貫哈着熱氣出了端門。只見前頭一個飛魚服正在一瘸一拐,他呼了一聲“田公,司禮監還沒放工封印?”疾步上前笑道:“你是迎風淚出來,尿尿滴濕鞋,我是老來血氣衰,咳嗽屁出來。”田義沉着臉道:“非輔臣之器,怠理你。”沈一貫不由皺眉,學那陝西話道:“咋哩,俄又咋哩嘛。”田義道:“隨人碌碌,乃人情所必致。”沈一貫聞言指着額頭的傷道:“學生何嘗未爭!”田義不屑道:“你那點傷,咋也不咋,俄險兒乎叫皇上誅了。要是換做俄,敢頂俄的額頭,俄必放出老力就打。只要纏住,礦稅未嘗不可撤,怕個甚!”說著,竟往地上呸了一口道:“只怕礦監之事,往後再誰也插不上嘴!眾人相助着把大明抬埋哩。”說罷加快腳步,將沈一貫拋下。
寒風中的沈一貫獃獃地看着田義的背影,自語道:“人心是局局死哦。”
乾清宮,萬曆長嘆一聲,終結了對十三年前的追憶。他垂頭看向御案,自語一聲七十三,八十四,將疏子執起重看了一遍,疏子上的內容是,浙黨先驅,前大學士沈一貫於浙江鄞縣去世,享年八十四。而田義也已在十年前走了,田義比沈一貫小三歲,享年七十一。五年後,萬曆又一次要死,這次是真要死,死前遺詔:礦稅煩興,徵調四齣,民生日蹙,邊釁漸開。夙夜思之,不勝追悔。方圖改轍,與天下更新,而患疾彌留,殆不可起。蓋衍補過,允賴後人。皇太子常洛,可嗣皇帝位。
萬曆閉眼后,礦監終於撤了,如果他半道上又沒閉成眼,八成還得上演這一幕。
這時,劉老公端了碗冰鎮杏仁進來道:“皇上,歇歇。”劉老公上前,將碗輕輕放到御案上,看向萬曆道:“皇上,瞧您這臉色。”萬曆嘆道:“唉,偶爾中暑,頭目眩暈,動履艱難。”劉老公正琢磨着如何說話,萬曆道:“那廝又混唚了些甚?”劉老公遲疑道:“他說,他說因色而死皆是虛妄之說,非耽於色,只怕是耽於葯,色能殺人,皆為古來奇談,色一回不過是慢跑一次。”萬曆聞言怒道:“莫非是在狂吠朕!”劉老公連忙跪倒,回道:“他就是那大噴兒嘴,說話也不看個前後,象是沒在人間行走過。”
萬曆粗重地喘息幾下,吩咐道,起來吧。待劉老公起身,萬曆問道:“他家裏還有甚人?”劉老公回道:“他家裏就剩光炕席啦,地也叫他賣啦,是個沒根底的。他爹原是拍花子的,也死了多年啦。奴才命人打聽過了,他親友之中也沒聽說有人下過南洋,那轉輪車好說,是他打南堂畫上琢磨來的,那輪子弩,他是從哪瞄摸來的,奴才也不知道。”
萬曆道:“他還識《坤輿萬國全圖》,朕就不信,定是有人下過南洋,說與這廝。”劉老公道:“奴才無能,竟是查不出來。”
沉默了一會,萬曆問道:“那廝多大年紀?”劉老公道:“二十五了,還未成親。”萬曆道:“卻與端王同歲。”難得萬曆記得老五今年二十五,端王朱常浩是皇五子,也沒大婚,端王還有兩個弟弟,都過二十了,也沒大婚。二十五不結婚就相當於後世三十五還沒結婚,為啥會這樣,因為萬曆國事家事皆不管。這也遺傳給了朱常洛,皇長孫朱由校九歲了,還沒讀書吶。
劉老公道:“自獻上轉輪車,一個月不見動靜啦,奴才看他也是黔驢技窮啦。叫他住到朝天宮,他還以為撥雲見日了,成天想着當官得銀子,皇上賜寶鈔,他還說寶鈔外頭沒人要,也賜點金花銀,連皇爺都不放眼裏。”萬曆聞言罵道:“這奴才!唉,朕也是一人不勝眾口,原說要磔死他,這都快倆月了,朝臣不時催問。”說到這,他看向劉老公道:“留還是不留?賜個兵仗局副大使如何?”劉老公咂了一下嘴道:“是非人兒,又是個活人妻大噴兒嘴,奴才看還是決了,再賞個好發送兒。”所謂活人妻,指丈夫還在,以這樣的女人為老婆自然不穩當,活人妻三字加在什麼上頭,什麼就不穩當,活人妻大噴兒嘴,指嘴不穩當。
萬曆道:“造下如此大逆,又好亂說道,只是決了,他畢竟有功於朝廷。”說罷,看向大櫃旁的兩具兵馬俑,那兩個俑人高達兩米,自然是取自祖龍陵,張差的祖龍陵附近有俑陣應驗了。
劉老公道:“就是留,也不好留在京里,只能尋個背眼的地方安置。”萬曆問道:“你沒問過他,若是放了他,他欲做何生理?”劉老公道:“一會要開乾果店,果局子,一會要入臭腳行,一會又要進黃金行收大糞,昨個又說要開杠房,抬埋棺材,沒個準定,他就是個狗雞混。”頓了頓,劉老公又道:“依奴才看,放了他,叫聞香教了結此事。”
萬曆想了想道:“發邊衛當差,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劉老公應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