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殊途同歸
宣武門內,大銜西側,象房,在象房與城牆之間夾着一條衚衕,這條衚衕的西端是座小橋,叫象房橋,橋下是河漕,往北溯河漕不遠,拐幾個彎兒,便是關押張差的刑部,以及山西大木廠,柴炭廠所在。如今的象房早已沒了大象,它成了南堂,成了利瑪竇千辛萬苦建立的天主教堂。至於大象,都挪進皇城西南角的演象所了。
南堂挨着宣武門,宣武門外擺着幾張桌,桌旁撐着傘,幾個內官坐在桌后,身後立着兵丁,正看着幾個一身皂衣的差役拿着鞭子四處吆喝,將推車的挑擔的堵住徵稅。堂堂首善之區不要臉面,就地設卡抽稅。
“爺,給您磕頭禮拜啦,家裏都不夠過得,哪還有曠外的錢”,“少它娘廢話,你當是我問你要錢?老公在後頭看着吶,少收一個子兒,將我屁股打成八瓣”,“前邊那位爺,透着你有錢吶,這麼爽利就交啦!”,“誰瞎吵吵,我看是誰瞎吵吵”,“都是大行大市,三十文一斤,這位官爺,您怎麼給我算成五十文一斤?”塵土飛揚中,宣武門前一片吵嚷。
沒推車挑擔的卻自由出入宣武門。“喲,李爺”,“喲,驢爺!驢爺,那天在四牌樓我可瞧着您了,離得遠,也沒招呼您”,“怎麼?您也去了,你說那漢子,喝!肋巴骨上都是犍子肉,要是剮了,準定五花三層,苦喪搭臉地都綁住了,正要開剮,不猛妨老公在腚後頭喊了一嗓子:有旨,張差發回重審。您說掃興不掃興。”
“成是!誰說不是呢,沒看成。甜瓜下來了,驢爺,您嘗一個,殺口甜,不要錢!”宣武門洞裏,一個挑擔的和一個疤臉閑話了幾句,疤臉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於是二人進了宣武門,疤臉神密道:“李爺,聽說那張差又兜底啦!”說著,二人咬了一會耳朵。正在這時,只見有公差提着糨糊桶往城牆貼了一張告示。
二人圍上前去,挑擔的道:“寫的啥,驢爺,給咱念叨念叨。”於是疤臉念道:乃有左道惑眾,如無為、白蓮、聞香等名色,起會結黨,夜聚曉散,貪圖財利,以致招納亡命,希謀不軌。無知小民,被其引誘,迷惘癲狂,至死不悟,深可痛恨。朝廷屢行禁飭,不意余網未斂,墮其邪術者,實繁有徒。京師輦轂重地,借口進香,張幟鳴鑼,男女雜糅,喧填衢巷,肆行無忌。若不立法嚴禁,必為治道大蠹。
已是六月初,烈日將大地照得明晃晃地,行人依然一身長袖,個個濕了前襟後背,不時可見幾個執傘遮蔽日頭的行人,以及用紙扇遮面的公子哥。北京街頭,既沒有行道樹,也沒鋪設石板,雨天泥濘,烈日下則只能忍受灸烤。
南堂對面的飯鋪,臨街的一面牆半是門板,半是半人高的矮牆,矮牆上依然是門板,不過門板要短些。這時,矮牆上的門板全卸,露出矮牆后的鍋灶,油煙飄出,一個婦人背着孩子在燒鍋,她對炒菜的夥計道:“這孩兒就是不下懷兒,什麼事也幹不成。”飯鋪內,八仙桌旁坐着幾個漢子,一人道:“上回龍師傅還怪哩,說二哥沒打個響就走了。這回二哥來投奔,錢項的事,二哥不必操心,京里幾百個教友,還就多了二哥這張嘴?二哥,你是多咱受的洗?”
一個山東口音回道:“受洗也有四年了,那咱龍師傅在濟南傳教,這龍師傅什麼都好,就是受過洗不叫祭祖宗,俺綉江縣的幾個秀才,就往學道遞呈子,呈龍師傅,說龍師傅無君無父。學道審龍師傅,俺去聽,那些秀才一口一個夷人,龍師傅說,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戎之人,何曾損於聖德?駁得那些秀才沒詞兒,俺見龍師父有學問,慢慢地就受洗啦。”
座中有人贊道:“多少讀書人,老禮綱常地跟龍師父辯,都蔫溜了,叫龍師傅說了個溜夠。如今龍師傅在北京城可叫得響,不比利師傅差,那些朝鮮使臣哪回不來拜龍師傅?”說著,給那山東人夾了夾菜,又抱起酒罈道:“這酒可年陣啦,二哥你嘗嘗,還有這西口大羊,你咋不動筷子。”山東人道:“教規不讓吃酒,還是這醬瓜吃着咸津。”一人笑道:“二哥你憨啦?教規是不讓醉酒,幾時說過不讓吃酒?”
那山東人正待回話,一旁又有人問道:“二哥,寶眷在哪?”山東人疑道,啥?那人道:“家小可曾來?”山東人聞言黯然道:“他們信了聞香教啦,俺也勸不轉,只得各個兒奔前程。”座中有人嘆道:“唉,時候長了,見過那牆離股的,這一家人——”有人道:“要擱着我,也只得各自奔前程,且不說聞香教殺官造反,山東都幾個月不下雨了,聽說天旱得都犁不動,再待下去還不得餓死?”說著,夾起一隻圓潤之物放到山東人碗裏道:“教規還不讓動葷腥哩,二哥嘗嘗這白果兒。”那山東人咬了一口道:“不就是雞蛋么。”對方笑道:“這是咱京里的叫法。”
山東人感嘆道:“這些年,受盡了卡達,到處灑嘛,尋思尋思木有意思。”正說到這,忽聞一聲悠長的嘶鳴,只見路人紛紛向北奔去。不多時,只見幾頭巨大的生物被驅趕而來,山東人失聲叫道:“俺的娘哎,這是啥?”只聽路人叫道:“他娘,快將妞兒牽住嘍,險一險叫大象踩死!”天氣炎熱,大象要到宣武門外的護城河洗澡。
路人簇擁着大象去了,街面為之一空。不多時,空空的街道上行來兩頂官轎,跟在轎后的是幾個內官,腰裏都懸着進宮的銅牌。官轎在兩扇黑漆大門前落住,越過大門可見屋脊上的十字架以及窗洞上的彩玻,這裏便是南堂。
大門敞開,不多時,一個高鼻深目,頭頂方巾之人迎了出來。所謂方巾,全稱叫四方平定巾,有功名的人方才戴得,方巾象是大廚戴的帽子,明代將帽子稱為巾。方巾名兒雖好,但戴着顯得老相,一點也不洒脫,並不適合年輕人,而五十六歲的龍華民早已到了戴方巾的年紀,以他的身份,也勉強戴得,他的前任利瑪竇在油畫上便戴着方巾。
大門一開,管風琴聲立時傳出,伴着引吭高歌:“天堂的人不困,長生不老,天堂的人不哭,長生不老。”大門前,龍華民花白的鬍鬚及胸,並兜上兩頰,頗似聖誕老人,他道:“不想是老公大駕。”劉老公道:“你倒識得我。”龍華民道:“利先生還在時,學生到宮裏修過鍾,與老公也算半熟臉兒。”劉老公道:“我卻還識得你那鬍子。你這地方,企慕已久,洒家還是頭回來。”雙方寒暄了幾句,龍華民將劉老公和一個年輕人迎進大門。
禮拜堂后,一池暗綠上綴着星星點點的黃與碎,瀰漫著腥氣,劉老公,龍華民,張差坐在池畔的亭子裏,對面是橋石橋,橋身上斜長着棵小樹。此時,張差眼中是落葉在水面上疾行,耳中是劉老公道:“國家以儒業取士,五經四書外不列於學宮,不用以課士,況先生這夷教。”龍華民微笑道:“鄙教志在解救世道人心,並非為取士做官,學生修行的也非舉業文章,鄙教的經義何曾奢想列於學宮,用以課士?”劉老公聞言一時語塞。
劉老公正尷尬間,只聽張差道:“敢問龍生先,貴教能來大明建教堂,儒教又能否到歐羅巴辦座孔子學堂?”龍華民聞言為難道:“此事非學生所能做主。”張差咄咄逼人道:“我不是問先生做不做得主,只問能不能。先生此時只當是將手擱在聖經上,回學生此問。”說著,盯着龍華民,只見龍華民緊了緊手中的紫砂茶杯,緩緩搖了搖頭。
張差又道:“我大明,道教有道籙司管轄,佛教有僧綱司管轄,敢問天主教是聽命於大明皇上,還是聽命於羅馬教廷?”龍華民聞言看了一眼張差,久久無語。見龍華民不答話,張差又道:“諸位傳教士離家萬里,埋骨異國,學生感佩得緊,此等事迹便是玄奘萬里求佛法,班超生入玉門關也無以比擬。且諸位先生多精通天文地理數學之術,學生也應事之以師禮。只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貴教既不受制於大明朝廷,一兩人沒有異心,一半會沒有異心,百年千年之後呢?卧榻之旁豈容它人酣睡,容留天主教,學生以為此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
龍華民詫異道:“怎麼,朝廷要禁鄙教?”劉老公忙道:“龍先生勿驚,這位小友並非朝廷的人。”張差問道:“學生打聽個人,有個大明人民的老朋友,湯若望神父,龍先生可曉得?”龍華民疑道,誰?張差自語道:“許還沒出生。”又問道:“還有個利瑪竇神父,龍先生可曉得?”不待張差說完,只見龍華民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悲戚道:“他的辭世使我們成了孤兒,他的聲望就是我們遮風擋雨之所——”張差見狀,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道:“請主寬恕我,今日不幸成了貴教的風雨。”
三人又談論了一會,龍華民疑道:“莫非張先生去過歐羅巴?”張差笑道:“我是那四百年後之人,於歐羅巴略知一二。”龍華民無奈道,先生說笑了。又道:“天主教與儒教原是殊途同歸,先生定要將我教視為異端——”將天主教與儒教混淆一向是利瑪竇的手法,也一向被原則性強的龍華民反對,但今天在張差的咄咄逼人下,龍華民也顧不上原則了。
聞聽天主教與儒教殊途同歸一語,張差毫不客氣道:“《聖經》上的東西,壓根沒這麼八宗事,查遍公元前後一切史料,無耶酥其人。貴教的十字架原是T字架,耶穌是死在T字架上,何故又改作十字架?如此說變就變,如何讓人信服?天主教義多由猶太教而來,便是有耶酥其人,多半也是猶太人。至於儒教,非貴教能比,先生可敢說無孔子其人?可敢說《論語》非孔子語錄?”
遇到原則性更強的張差,龍華民氣紅了臉,竟不能置一詞。
張差又道:“天下各宗派拜的皆是神,唯有儒教拜的是人,唯有孔子說過,敬鬼神而遠之,唯有孔子重人而不重鬼神。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儒教與貴教,高下立判,儒教豈是貴教所能殊途同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