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慈寧宮
萬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八。宮門口踞着兩頭鎏金怪獸,龍角,龍頭,龍身,馬蹄,毛髮上揚宛如火焰,卻是麒麟。這座門朝西的慈寧宮為太后太妃所居,數年後萬曆故去,鄭貴妃將移居於此,數十年後,清初的孝庄太后亦在此居住。兩隻麒麟身後,數級漢白玉台階上是慈寧宮大門,門前立着朱紅廊柱,白袍白冠的萬曆在門廊下,倚左門柱而坐。着青袍頭頂翼善冠的太子朱常洛侍立於右,皇孫、皇孫女四人立於左側階下。內閣輔臣方從哲,次輔吳道南一眾文武跪於宮門前。
萬曆臉色蒼白,皮膚松馳,他道:“朕以涼薄,仰承皇考付託四十有三年,不幸纏綿病榻,以致廟享屢遣代行,朝講久廢。原朕之病,因火成疾,食少寢廢,嘗服藥餌未見瘳愈。今年以來,痰火之疾不時舉發,心神煩亂。”方從哲聽到這,偷偷抬頭,看着萬曆的面容心中嘆道:虛泡囊腫。
萬曆忽地厲聲道:“朕之疾,亦拜諸臣所賜!那些御使給事中,眼高於頂,負手逍遙,國事不能有所建白,只會隔仨跳倆地不叫朕歇心,把氣朕當一美!朕的家事,也要朕的好看。身不動,膀不搖,閑勁兒難忍,唯好品藻譏刺,屢倡虛妄之說!”
停了片刻,萬曆起身握住太子的手道:“此兒極孝,我極愛惜。”又撫摸着太子的肩頭道:“自襁褓養成丈夫,使我有別意,何不早更置?”聞聽如此直白的言語,諸臣皆是一驚。只聽萬曆道:“福王已之國,去此數千里,非宣召,能翼而至乎?”四歲的崇禎立在台階下,完全聽不懂他祖父在說啥,他獃獃地出神,李選侍正在他心中厲聲道:“你只要敢哭,我就一頓結果了你!”接着是他父王的輕描淡寫:“孩兒家還有不費氣哩。”
崇禎正出神間,只聽萬曆吩咐道:“將哥兒引上來。”內侍聞言,將四個皇孫引至台階。九歲的朱由校,六歲的朱由楫,四歲的朱由檢,四歲的皇八女朱徽媞立在了祖父,父親身前。目前崇禎排行第三,到了明年,朱由楫夭亡,他便晉階為老二。
萬曆將孫兒孫女一一端祥,先問了問朱由校的學業,朱常洛代回道:“都會寫仿了,內官都說大哥兒的字叫人挑大姆哥。”萬曆聞言點了點頭,他叫了一聲小地丁兒,抱起了四歲的朱徽媞,只見朱徽媞在萬曆懷裏嚇得小臉蒼白,動也不敢動。萬曆抱着孫女,看向朱由檢問道:“這是五哥兒?”朱常洛回道:“如今是三哥兒了。”萬曆嘆道:“自已的孫子都快不識得了,朕老背晦了。”朱常洛吩咐道,還不向皇爺爺請安,崇禎只怯怯地叫了一聲皇爺爺。
萬曆的目光離開崇禎,慈愛地對朱由楫道:“和你父王長得一模活脫兒。”朱由楫仰臉道:“我都兩年沒見着皇爺爺啦,都記不清皇爺爺啥樣啦。上回還是在西苑,遠遠地瞧見皇爺爺,也沒搭拉上話兒,皇爺爺一冒兒又不見啦。上個月聽說皇爺爺又背過去啦,是讓這些大臣氣得?”萬曆笑道:“心鬧,心不凈,一夥子文墨之徒,說得人無耐心煩,見天兒氣你皇爺爺,不讓皇爺爺歇心。”朱由楫道:“皇爺爺不會打他們?”萬曆笑道:“他們不怕打,還求着挨打,打一回就揚名了。”
朱由楫還待再說,朱常洛斥道:“悄默聲兒!臊不搭地,就你話多。”又回頭對萬曆道:“父皇,自打這孩子一落草就猴兒,小胳膊小腿沒有一時閑着。”萬曆笑道:“一小兒就能。”卻聽朱由楫又道:“皇爺爺叫氣得身子骨趴架了,這是有人挑三窩四。”
朱常洛聞言正欲斥責,卻見萬曆蹲下對朱由楫道:“可不敢不敬大臣,你父王都把這些老臣爺們兒論着。臣子裏,難免頭高頭低地保不齊,有的是為皇爺爺好,有的是糊塗,有的是為自已。”說到這,接下來應該說誰是為朕好,誰是糊塗,誰又是為自已,又如何分辨,萬曆卻一時語塞,他自已都分不太清楚,又如何教一個孩子。他只道:“皇爺爺這病不礙緊。”
萬曆起身面向群臣道:“諸卿好生看看這四個皇孫。朕諸孫俱長成,更何說?”意思是他不可能改立福王了。這個邏輯卻也奇怪,難道說你兒子大了,老闆便不炒你?何況最大的朱由校也不過九歲,朱常洛諸子恰恰是尚沒長成。
萬曆看向朱常洛道:“太子,你心裏是個甚算計,可與諸臣悉言無隱。”朱常洛聞言道:“回父皇。瘋癲之人宜速決,莫要株連。”萬曆聞言點了點頭。朱常洛看向一地的人頭道:“我父子何等親愛,外廷議論紛紛,爾等為無君之臣,欲使我為不孝之子?”聽完了朱常洛表態,萬曆對諸臣道:“爾等聽皇太子語否?爾等聽皇太子語否?爾等聽皇太子語否?”反覆說了三遍。
見無人答話,萬曆道:“瘋癲張差闖入東宮傷人,外廷有許多閑說。爾等誰無父子?乃欲離間我父子!適見刑部郎中趙會楨所問招情,只將本內有名人犯張差、龐保、劉成即時凌遲,其餘不許波及一人……”萬曆正說到這,忽聽有人高聲道:“內廷慈孝,外廷妄肆猜疑,跡涉離間!皇上極慈愛,皇太子極仁孝,無非一意將順罷了。”
萬曆抬頭看去,只見喧嚷者跪在後排。神宗不悅道,何人發言?內侍回道:“回皇上,他是御史劉光復。”神宗變色道:“什麼將順不將順?”卻聽劉光復叫道:“皇上,皇上!臣已二十年未見皇上了!”激動之下,劉光復用家鄉話叫道:“朝中就是座害人坑,竟和皇上搞惱着,叫皇上吃悶虧!”萬曆怒道:“哪來的大舌條!”劉光復聞言加大嗓門叫道:“吾不是大舌條,吾講的是官話!”
劉光復又叫道:“皇上,將那張差由西市解回來訊問明白,臣極是贊成。皇上,昨日臣聞內廷將王德祥杖斃,卻不知因何事,若牽涉梃擊案,皇上行的便非家法,而是國法,祖宗二百年來,未有罪囚不付法司,輒令杖斃者!”
在劉光復不斷的喧嚷中,萬曆喘息粗重,臉色更加蒼白,他叫道:“錦衣衛何在,錦衣衛何在,錦衣一何在!”竟無人應聲。終於,萬曆身後的劉老公上前幾步,沖台階下一幫內官叫道:“站了一拉溜兒,裝門神吶?平日比着獻勤兒,怎麼皇爺一吩咐,你們這幫窩貨倒聾了?”
一眾太監聞言,相互看了看,立時向前衝去,見眾人向自已衝來,劉光復叫道:“朝聞道,夕死可也!”一個太監叫道:“喝!就是這棒槌,還叫喚吶。”又有太監道:“破不啦地叫喚個甚。幾位,咱來個拖死驢,給老砍頭的蹭蹭油皮兒。”太監們上前將劉光復掀翻,拽着手,扯着衣裳,將劉光復在地上拖行,眾人盡皆失色,回頭的回頭,側目的側目。只聽劉光復高聲叫道:“皇上!龐保劉成系內官,欲謀害本宮,於彼何益?當以仇誣,請皇上從輕擬罪!”
驚怖之中,跪在前排的一個紅袍起身叫道:“皇上,這豈是大臣體!”正是首輔方從哲。萬曆冷笑道:“此為何人?向不聞此人於國事上有所建白,想是不得展久了,想以咆哮風采大著,受朕的責罰,以博人望,朕便隨他的意。”方從哲連聲叫道,皇上,皇上!萬曆只是不語,只聽被拖行的劉光復大叫喚了一聲,想是衣衫被拖爛了,蹭着了皮。正在這時,又聽有人叫道:“吳大人,吳大人!”方從哲側目看去,只見自已的副手,東閣大學士吳道南已然倒地。方從哲疾走兩步,將吳道南扶在懷中,一旁有人上來掐吳道南的人中,劉老公也連忙下台階觀瞧。混亂之中,方從哲忽地聞到一股臭味,又覺大腿一涼,他不由皺眉。
劉老公俯身看了看,沖一個小內官吩咐道:“快傳太醫!”小內官飛跑去了。劉老公回到台階上,輕聲對萬曆道:“嚇尿了!”萬曆方高聲沖遠處叫道:“押往朝房聽候發落。”內官們方才停手。萬曆對諸臣道:“朕明旨申飭再三,不得結黨亂政,再有違了的,拿來不饒!”
跪在後排的楊漣望着躺在地上的劉光復,心中一陣快意,他輕聲自語:“力排東林,結黨自固。”這劉光復是南直隸人氏,是宣黨,一個與浙黨結盟的小黨派,梃擊案中是站在鄭貴妃一邊的,如今隨着張差翻供,鄭貴妃似乎擺脫了干係,案情有了變化,於是浙黨由主張儘快殺張差滅口,變為將此案一查到底了。
這時萬曆道:“瘋癲張差闖入東宮打傷內官,龐保、劉成俱系主使。今只將瘋癲張差、龐保、劉成三人決了,其餘不許波及!”這算是替梃擊案結案了。萬曆既不想牽涉太子,也不想牽涉鄭貴妃,還不想牽涉皇后,只將禍首定為龐保劉成。按說龐保劉成牽涉了鄭貴妃,但萬曆這是維持原判,若是再弄出個坤寧宮的老人王德祥,勢必又起波瀾,他只得讓鄭貴妃受屈了。目前為止,萬曆還不知道梃擊案是太子的人主使,而是錯誤地認為是皇後主使。
太子朱常洛補充道:“張差瘋癲奸徒,近日外間又有傳聞,所傳皆是瘋口扳誣。”楊漣聞言,輕輕搖頭,心道瘋癲奸徒這四個字也挨不上,既瘋癲又如何是奸徒?
朱常洛躬身在萬曆前道:“門禁不嚴,杖斃了幾個,只是方今亢旱不雨,若一概治罪,恐傷天和,父皇思之。”萬曆道:“朕也是此意,若窮究由來,恐中外駭然。杖斃的人,若付外庭,議益滋。馬三道等五人,改為流配。”萬曆高聲沖諸臣道:“諸臣要諒朕一片曲為周全之心!若再敢掀騰,從重問擬!”
方從哲高聲叫道:“煌煌天語,通國共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