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三審

第11章 11三審

第二天上午。二十七歲的劉景嫻靜靜躺在床上,一身大紅,滿頭珠翠,脖下一道紅印尚未消退。朱常洛蹲在床邊,觸起前情,他抓住劉景嫻冰涼的手,呼了一聲景嫻!沒能喚醒亡人,卻喚起一屋抽泣。

朱常洛道:“景嫻,你也不能全怪孤,這幾年你仗着生養了五哥,數落孤也就罷了,竟數落起鄭娘娘來。景嫻,你要不是這麼個性子,入宮十年怎麼還是個淑人!”王氏立在一隻景泰藍大花瓶前,叫了一聲妹妹!已是染濕了手帕。東李在一旁泣道:“妹妹,你要不是這麼個性子,我該叫你姐姐啊。”

隨着輕輕一聲“小爺”,朱常洛回身望去,望到一身綠袍,朱常洛用袖子擦了擦淚痕,起身問道:“可曾辦好?”王安悄聲道:“先停到宣武門外白紙坊,尋了間半坡房,就算委屈些,松木壽材,小爺別要嫌孬,還差着三十兩銀子。已差宋管朝往劉家報喪,只說病死的。先妝裹上,送到外頭泊幾日,再差人往西山尋一處吉穴。”朱常洛想了想道:“不可叫皇上知道!”張安聞言,厲聲道:“都聽見小爺吩咐不曾?誰敢在外頭失了風,立時打死!”屋中幾個宮女張皇地亂點頭。

二人默對片刻,東李在一旁提醒道:“王老公說,還差三十兩銀子。”朱常洛回過神來,對王安道:“還能讓你往裏搭錢嗎,叫大魏到我房裏,尋着件東西發賣了。”王安道,瞧小爺說的,哪兒還生不出這幾兩銀子。說來可憐,在鄭貴妃的壓制下,堂堂太子手裏也沒幾個余錢。

王安問道:“劉主子幾更歿的?”朱常洛嘆道:“誰曉得,好不易砸開了門,她正掛在樑上打提溜兒。”王安看向一身簇新的劉景嫻道:“主子事先就紮裹好了?”朱常洛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我只道,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誰知道她是這麼個性子。”他吩咐道:“抱五哥兒來看看。”聞聽此言,劉才人與東李失聲痛哭。

王安一聲長嘆道:“小爺也要挫挫性子。”朱常洛道:“什麼時候了,閑話提它做甚”。王安正色道:“這豈是閑話!”

客廳與卧室之間是一道圓形的檀香門,應該叫月門。魏朝立在月門外稟道:“乾清宮的孫老公來了!”朱常洛聞言一驚,看向魏朝,魏朝道:“小爺休慌,皇爺賜了三千兩金花銀。”朱常洛聞言,罵了聲你這奴才,快步出門。王安正要尾隨,朱常洛回頭吩咐道:“你這在招呼着,今日務要將人發送出去。”

卧室中傳來一陣娘,娘的哭叫。西李抱着崇禎來到床前,她沖床上的劉景嫻嘆道:“妹妹,你這是和誰憋氣,難怪都叫你憋死牛。”王才人在一旁怒道:“你平日就想按巴她,她性子烈,按巴不住。她如今直着腳兒去了,你可稱意了!你恨不得小爺一根棍子將她攆得離門離戶。你休要在那低着個頭假慈悲,你素日就好低頭思謀個主意害人。”西李揚頭道:“這是怎麼話兒說的?為了一場姐妹,如今歿了,我是來瞧哈哈兒?還說先前的郭娘娘也是我剋死的,郭娘娘就是個娘娘駕,病秧子,我倒成了那拉尾巴星。姐姐,我幾時招你來?”王才人怒道:“破嘴老鴰,你在底下沒說郭娘娘比死人多口氣?郭娘娘就是你咒死的。”西李不服道:“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東李在一旁叫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車軲轆話。趕緊給她縫個手巴掌兒套上,她怕冷,冬天手上皴幾個口子。”說著,哭了。

望着西李抱着哭鬧的崇禎出去,王才人罵道:“什麼東西,小爺得了荊州一樣。”

“種梨樹,開白花,養活閨女做什嘛,拿起針線瞎連搭,拿起剪子瞎嘎噠,嘎噠會了給人家。”窗扇里傳出王才的悲訴,她正與東李一人一隻,趕做兩隻手套,時而操起剪刀,時而放下尺子。忽聽:“糖瓜兒,五哥兒,咱不要娘,要糖瓜兒,猴崽子!”王才人向窗外望去,只見四歲的崇禎一邊叫着娘,一邊在西李懷中亂撓。旁邊一個宮女手執麥芽糖正在逗哄。

王才人罵道:“壞東西,黑心肝,不操好心!五哥兒怎能叫她撫養,他娘就是她害死的。將人家娘母子害死的害死,強奪的強奪,她可稱願了!”說罷卻沒了主意,她抬頭看向王安道:“忙得顧不過命兒,就會不錯眼地看,做針線有啥好看?如今小主子也犯小人暗算,你就不急?多大點孩兒,就手兒給了一個脖兒拐,黑心肝!”

卻聽王安道:“要待小兒安,常帶三分飢和寒。”王才人聞言,疑惑地看着王安,王安道:“主子。以奴婢的意思,五哥兒由西李撫育,不得嬌養,將來或有一番出息。”王才人疑惑道:“你說甚?”王安道:“主子。說句萬死的話,小爺就是不知道甚叫飢和寒。奴婢自小入內書房,貪玩,不肯讀書,先前的杜老公將奴婢綁在書桌上,方才識了幾個字,有了今日。奴婢一世感杜老公的好情。”原來明代的太監自稱奴婢。

王才人聞言,聯想到大明代代昏君,就是因為這些昏君自小不知饑寒,嘉靖,隆慶,萬曆,朱常洛,無不如此。她遲疑道:“不爭一爭,怎麼對得起她娘?”王安道:“只有如此方才對得起劉主子。”王才人遲疑道:“她再將五哥兒作踐死。”王安冷笑道:“諒她不敢!”王才人嘆道:“他娘在天上必是心疼。”王安道:“主子放心,她若是作踐得過分,正宜治她的罪,諒她一個選侍——”說到這,王安方覺失言,才人不過只比選侍高一級。

五月二十一日,刑部大堂,刑部十三司郎中會審。這已是對梃擊案的三審,這二審三審都是在群臣強烈要求下,萬曆迫於壓力同意的。公案上坐着張問達,他身後的牆壁上一隻錦雞正對日起舞,錦雞乃是正二品的象徵,這代表了刑部尚書的品級。張問達身旁擺了一圈公案,坐着十幾位大人,坐在張問達眼皮底下,正對着欽犯的仍是刑部郎中胡士相。

跪在堂上的張五哥情知必知死,長身而跪,神情踞傲。他抬着一雙熊貓眼,仰視一片紅袍藍袍,一圈居然擺了十三張公案。張差笑道:“這麼些大人來幫亂吶。”忽聽上頭一聲大叫,張差!張差不由一凜,接着笑道:“這嗓子脆生。”只見胡士相指着他的頭頂叫道:“天鑒在此,斷不可波及無辜!”張差笑道:“小的不敢胡亂波累,也請眾人大人休要賣法。”

忽聽一聲驚堂木,刑部員外郎陸夢龍叫道:“如此狂誕悖戾,動刑!”卻是無人應答。陸夢龍又叫一聲,動刑!仍是無人應答,陸夢龍拍案大叫,動刑!方才上來兩個衙役,手持夾棍,走到張五哥身旁,將張五哥的手指夾在刑具里,一左一右,邁開弓步拉拽起來,張五哥念念有詞:“解救眾生,返本還源,入彌陀凈土,回真空家鄉。”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墜落,終於,他慘叫了一起叫道:“求老爺輕些!”陸夢龍聞言,擺了擺手,兩個衙役便將力道減小。

刑部主事傅梅問道:“你如何認得入宮的路?”張差喘息着道:“沒人引路,咋摸進去?”傅梅點了點頭問道:“是誰引路的?”張差回道:“大老公龐公公,小老公劉公公。龐老公是修鐵瓦殿的龐保,劉老公是住朝陽門外大宅的劉成。”聞言,眾人無不變色,這龐保劉成乃是鄭貴妃宮中之人。

張差又道:“養我三年了,給了金壺一個,銀壺一個。”陸夢龍問道:“何為?”張差回道:“打小爺。”陸夢問又問道:“前番你說馬三舅,李外父引你去不知名大宅,可是劉成的朝陽門外大宅?”張五哥喘息着道,正是。

“來人,取紙筆!叫他畫由何處入宮。”陸夢龍叫道。傅梅道:“當真是馬三舅,李外父引你進京?”張五哥回道:“上稟老爺,我若吐實,還請每日賞我幾張荷葉餅,讓我做個飽死鬼,這些時日吃不着稠的,光挨板子,不夠嚼裹兒,戧不住啦。”傅梅道:“你說,這事不難。”

張差道:“馬三舅原本是拍花子的,那咱,我爹也時時販些人口,二人交情投契,後來馬三舅入了紅封教,這就混抖啦。李外父是紅封教的會首,原本識幾個字,是個老童生,坐過館,教幾個半截頭娃娃,這外館就是龐保薦的。龐保要尋個不怕死的進宮打小爺,尋着了李外父,李外父又尋着馬三舅,馬三舅又尋着我。是李外父引我進京,龐保引我進宮,進宮前歇在劉成的大宅里。小的進京之時,正是春起了,還嗔着我來晚了。”

正說到這,只聽一聲桌椅響,胡士相推桌而起,叫道:“不可再問!”

一眾官員紛紛看向胡士相身後端坐上首的張問達。張問達捋了捋鬍子道:“請旨再審。”傅梅聞言叫道,大人!陸夢龍也隨之而起,叫道:“張差已然吐實,如何不審!人情如此庇奸,學生當上疏極論!”張問達搖頭道:“君啟,需有人證,刑部已行文薊州道,提馬三道,李外父,便是提來了,要審非得旨不可。”陸夢龍叫道:“為何審一編氓,也須天子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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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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