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27

天之蒼蒼-27

“真的危急了啊。”虎丘山下的茶社中,白衣的文士用摺扇叩着手心,笑着在面前的棋盤上落下一粒黑子,“先生您說,究竟誰會是贏家?”

“誰?”褐衣的中年人起手,指間一粒白子落下,“贏家?你問什麼的贏家?”

白衣文士合扇沉吟,再放下一粒黑子:“自然是山上正激烈的這場武林大會。”

褐衣的中年人淡淡一笑:“這不是場笑話么?”白子落下,塞死中腹那片黑子的最後一口氣,“一場笑話,還有什麼輸贏?”

白衣文士一愣,棋盤上一片黑子已經盡數成了死棋,笑了笑,他輕合摺扇:“一場笑話啊……”

德佑七年十一月十五那場武林大會,在數年之後被人提及的時候,依然被認為是一個傳奇。

那個年輕人驚才絕艷的劍法,那場被消弭於無形的爭鬥,都讓人津津樂道。

然而在當時,在聚集在天空中的烏雲終於低沉到了極致,零星的開始落下雨滴,鴉雀無聲的虎丘上,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預料到那個年輕人的勝利。

斜立的靈碧教四護法,圍成一個嚴密的陣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縱橫交錯的白色絲帶上,沒有洇下,緩慢的滾動,匯成晶瑩的水珠。

這是縛天陣,傳說中無往不克的陣形,對施陣者的武功並沒有多高的要求,也沒有任何地形天氣的條件。

只要縛天陣出,必勝。

沒有人知道,在漫長的歲月中,縛天陣究竟當眾使出過多少次,也沒有人具體清楚,距離上一次見到這個近乎詭異的陣法,究竟過了多少年。

人們知道的是,在這個白色的,因為羅帶的飄逸而顯得甚至太過輕浮溫柔的陣法下,從來沒有人能夠破陣而出。

在靈碧教長達一百八十多年的歷史中,從未有人破出。

冰蠶絲織就的羅帶,經火不燎,入水不濡。

輕柔的雪白長帶,團團把蕭煥圍在中央。

陣中蕭煥緩緩把手臂抬起,解開束髮的玉帶。

如墨的長發隨着他放下的手臂一同垂落,披散開來。

低下頭,他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蒼蒼微笑:“沒關係,先去那邊等我就好了。”

映入眼中,散發的蕭煥有着些不同於往日的氣質,蒼蒼說不出這種氣質究竟是什麼,她只是隱約的覺得,似乎有些犀利的東西,從他身上透了出來。

把手中束髮用的玉帶交到她手裏,蕭煥笑了笑:“蒼蒼,幫我拿好這個。”

點頭放開抱着他的手臂,蒼蒼把帶着涼意的玉帶握緊,轉身向陣外走去。

嚴密的陣型裂開一條縫隙,讓她出去。

手持絲帶的李半樂上下打量蕭煥,笑言:“真是風情萬種啊,蕭公子不是要用美人計吧。”

“只不過怕待會兒麻煩罷了。”淡淡地笑了笑,蕭煥把手垂在身側,竟然沒有拔劍在手,“四位請。”

“啰嗦!”武舞水輕叱,手臂揮出一道白虹,絲帶交錯,海浪般的陣型已經發動!

雪色鋪灑,整個千人石上再無空隙,翻飛的雪白之中,那一襲青色的身影彷彿將要被吞沒。

“也不過如此么,蕭公子。”除了穩重的武舞水和文靜的景秋明之外,宋霖羽也是活潑多話的人,這時輕笑着,手指切動,橫過的一條白練如刃,竟然把蕭煥袖口的衣料銼為碎片,如蝶青色片片飄落下來,落下幾滴鮮血。蕭煥負傷的右手畢竟不大靈活,竟然躲不過這一擊。

“蕭公子的動作可真慢啊,連小羽的錯魂手都躲不過,今晚真的要對不住了。”李半樂笑道,右手五指輕張,仿若撥弄琴弦般的依次按下。“噝噝”數聲,白練穿梭,竟穿過蕭煥的左腿,引得他趔趄一下。

身形飄動一如凌波仙子,咯咯一笑,宋霖羽接口:“實在撐不住了可以拔劍的么,蕭公子,我們都還想見識一下那把名劍呢。”

話上輕鬆,她們手上卻絲毫不緩,密集的綢帶如雲似浪,條條都是必殺的招式。

話聲里,蕭煥的手腳上邊幾次滑過絲帶,帶刃切出得極細傷口中,已經有鮮血滲上衣料。

李半樂笑道:“不過蕭公子放心,我們只會攻擊你的身子,絕對不捨得弄花你俊俏的臉。”

“兩位護法說夠了沒有?”打斷她們的話,蕭煥冷笑,“護法們如果真想看的話,在下還有些別的東西可以給諸位看。”

冷冷說出,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一絲笑意。

話聲出口的一瞬間,他的長發突然迎風飛揚,袖袍鼓脹,越來越強的勁風從他的袖底飛出。

純黑的長發,不堪強風一樣,直直飛展。

雨霧如霰,一絲絲的飛離。

掌管陣型的武舞水這時才驀然覺察出,蕭煥此刻,正站在帶陣的中央。

縱橫交錯的絲帶中,他正站在所有經緯集結的中點。

原來他從未敗退,方才的狼狽,都是為了達到此刻,這個真正的意圖。

來不及讓她喊出變陣的話語,也來不及揚起手中的絲帶。

武舞水的視野,開始變成一片血紅。

宛如從地獄深處升起的熊熊業火,又彷彿是傳說中遮天的神炎,紅色的火焰,跳動肆虐。

自陣心燃起的大火,火龍一樣蔓延,幾乎同時的,幾聲慘呼響起,四個佈陣的少女,同時丟開燃燒的絲帶退後。

縛天羅不畏火,所以她們從來沒想過要在手上,戴上避火的手套。

但是不畏火的縛天羅,又怎麼會燃燒?

喉間驀然一片冰涼,蕭煥的手指抵在武舞水的咽喉上:“武護法,或許是我沒有說明白,那麼我再說一次——我不會歸附,中原武林,也不會歸附。”

滿地交錯的絲帶上,依舊有火焰在烈烈燃燒,卻燃燒到距離千人石邊緣一尺的地方,就自動息止。

火焰映在他隨着熱浪翻飛的長發上,也映着他沒有一絲表情的臉,更顯得那雙深瞳詭異的幽深。

艱澀的輕輕點頭,武舞水覺得自己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嘶啞:“我們……認輸。”

放開手指退後一步,蕭煥拱手:“承讓。”

大火已經漸漸止息,留下經火燒過的絲帶,依舊是雪一樣的潔白,連一點火痕都沒有留下。

燃燒過後的絲帶上,卻飄揚着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極像酒的味道,又刺鼻許多。

武舞水恍然間有些明白:他居然是用這種東西,令不可燃的絲帶在雨中起火的么?

“很好。”輕笑的聲音傳來,從分開的教眾中慢慢踱上高石,劉懷雪依舊是一臉恬然溫和的微笑,“恭喜蕭公子破了縛天陣,百年以來第一人,在下佩服。”他繼續含笑着說,“如此純熟的縱火術,蕭公子不愧是不世出的全才。”

淡淡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蕭煥只是伸手:“劉堂主請。”

“蕭公子誤會了。”劉懷雪一笑,“在下今日並沒有和蕭公子交手的意思。”

這下連蕭煥都有些愣了,笑笑:“劉堂主何出此言?”

“蕭公子連勝數人,氣勢正盛,在下不敢直攖鋒芒。”微微一躬身,劉懷雪笑得一派謙遜。

靈碧教先後出現的幾位首腦,只有他氣度最柔和親切,頓時化解了場中不少的戾氣。

“既然我教中諸人勝不過蕭公子,那麼咱們就來商量一個求和的條件好不好?”笑着,劉懷雪目光掃過一周,這一句話,已經是向千人石上所有的英雄豪傑說的。

“就這麼完了?”吃驚的看着終局的棋盤,不用數目,也是黑子慘敗,白衣文士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先生你就讓我勝一局可好?”

“哦?你不是不吃嗟來之食?”褐衣人勝了棋,居然有些孩子般的得意,“我如果讓了你,你豈不是會生氣?”

白衣文士又長嘆:“我看先生是不捨得贏棋的痛快!”

動手開始收拾棋子,白衣文士低着頭,還年輕着的側臉,在雨中的涼亭中,清癯儒雅。

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褐衣人開口:“遠江,不去看看那個孩子么?”

忙碌的雙手略微一頓,白衣文士隨即笑着搖了搖頭:“不去了。”

褐衣人也不再勸說,只是目光有些悠悠:“說起來半樂那個孩子,當年那麼瘦瘦小小的,真沒想到,現在也長得這麼亭亭玉立了。”

微微笑笑,白衣文士把收好的棋盒蓋上蓋子,沒再說話。

他其實已經見過她了,早在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她們從山腳下的茶廬經過,走上山去。

他就已經遠遠的看到她了,還是那麼精靈的模樣,喜愛大聲吵鬧。

幾乎不敢認,這麼一個鮮活的少女,是他的半樂。

那個被他帶下天山,在幽靜的嵩山腳下撫養長大的女孩,會為了吃一顆糖,向他哀求半天的小孩子。

她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你知道么?先生。”

意外的聽到他開口,褐衣人難得認真地把目光轉過來。

“我覺得那個女孩子,和半樂的性子有點像。”他沒有說是誰,褐衣人卻聽得明白,“都是那麼愛鬧愛笑,一刻也閑不下來,如果有機會相識,她們只怕很談得來。”柔柔的笑着,白衣文士的眼中,有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會覺察到的哀傷,很淡,淡得彷彿可以隨着嵩山腳下經年不停的淺淺溪流,一同逝去,“所以雖然鳳來閣的閣主不能有希望,我也希望,能夠看到,他最終捉住了那個女孩。因為我,沒有捉住。”

愛唱愛跳愛笑,愛拉着他的衣襟脆脆地叫他“江”的那個女孩子,早就從他手邊溜走了。

從那個月夜,他狠心把她送入到靈碧教中,獨身一人去追逐功業名利開始,就已經溜走,再也不會回來。

“呵……”褐衣人突然出聲笑出來了,“我還真沒看出……你居然對你一手養大的小姑娘,有這種心思!”

“是慈父心思!”隨口着反駁了,白衣文士笑。

喧雜熱鬧的虎丘山上,數位方才沒有發一言的武林耄老已經站出來,開始和靈碧教理論停戰的條件。

從十五年不得進犯中原講到十八年,再講到二十年,談得不亦樂乎。

青衫的年輕人身旁,站着一個淡綠衣衫的小姑娘,一面拿傘遮他的頭頂,一面忙着替他把散開的頭髮束上玉帶,因為身高的差距,不得不一跳一跳,卻還是沒有忘記時不時諷刺那幾個正在談判的武林耄老幾句,哈哈地笑他們被她氣得直跳的鬍子。

江湖人的日子,從來波瀾壯闊,起伏跌宕。

開始淅瀝成一片的秋雨中,屬於江湖的一些故事在悄然落幕。

有被歲月湮沒的兄弟情深,有遲來了近十年的懲罰和悔恨,有在大浪中被擊碎的野心,也有不能再被撿回的情緣,有或許再難重新面對的友誼。

“就這麼完了。”虎丘山下靈碧教弟子圍簇的那頂軟轎旁,右襟領口綉着今日的白衣年輕人報告。

“二十年不得進犯中原武林。”低而柔麗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接着又很輕的笑起來,“也罷,這次就罷了,咱們走吧。”

輕絲的簾幕垂下,軟轎被抬動,慢慢的向蘇州城的深處走去。

跟在軟轎后,頭戴斗笠的年輕教眾們,或者散去,或者和軟轎走向相同的方向。

幾條細而逶迤的人流,分散到蘇州城狹窄的街巷水路中。

人群盡頭,那個白衣的年輕人卻留了下來,他就站在原地,垂在腰間的,有一柄金色的刀。

沒有刀鞘,利刃就這麼暴露着的短刀,通體是紫金鑄成,如果被那隻秀美修長的手握着,會有驚艷的顏色。

未來的某一天,只怕還是有機會交手吧,和那個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會為之興奮的青光。

淡淡笑着,他俯身,向身側另一個沒被移動的軟轎中說,“喂,你還沒死吧?”

這頂軟轎上圍的,卻不是輕紗,而是黑色的厚絨布,嚴嚴密密的蓋着。

轎子略微晃動了一下,接着傳出一個被黑絨悶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再不抬我回去睡覺,就真得要死了!”

“啊?我還真的以為,你為你的知己拋頭顱灑熱血,置生死於度外了呢!”笑着說,白衣年輕人卻還是很快就拍了拍轎夫的肩膀,“麻煩抬穩一些,裏面有傷者。”

哼哼的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麼,不知道是因為聲音低沉,還是絨布隔音,並不清楚。

隱約的似乎有一句是“為你也會”。

白衣年輕人沒有聽清,他也並不打算去聽,只是腳步慢慢的,跟着走在黑絨的軟轎旁,悠閑怡然,手掌扶在轎身上,穩住不重的顛簸。

目送着他們走遠,虎丘山上的密林中,閃過幾道黑影。

黑衣的御前侍衛,單膝跪在藕色衣衫的女子身旁:“稟副統領,靈碧教的人馬,已經盡數撤離。”

輕點了點頭,女子笑:“沒想到這個劉懷雪還挺識時務的,知道情勢不對,索性就撤退了,連休戰二十年的條件,都能答應。”

她揮了揮手:“叫山上的人都撤下來吧。另外,”她從袖中遞出一個很小的青銅令牌,雕着火紅的烈火圖案,正中,是一個雕刻栩栩如生的虎頭,“叫山下的兵馬也撤了吧。”

“遵命。”黑衣的御前侍衛接過令牌,飛身掠走。

避開那個熱情來拉他們入席的流雲庄大小姐,蒼蒼牽着蕭煥的手,刻意離那些熱情高漲的武林人士遠一點。

在靈碧教敗退了之後,這些人居然全都一涌到虎丘山腳下的流雲莊裏,開始享用武林大會後慣例的酒宴。

方才還臉紅脖子粗對陣的人,現在湊到一個大桌上,相談甚歡。

那個流雲庄的莊主秦時月,還給蕭煥留了一個正中的位置,遷自己的女兒過來叫他們入席。

熱心和不計前嫌的架勢,讓蒼蒼不由得懷疑他們開武林大會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這頓鬧哄哄、皆大歡喜的酒席。

留在酒席上,特定是要被不停灌酒的,就這麼站在邊廳里推推讓讓,都過來了好幾撥端着大海碗敬酒的武林豪傑們,要真坐下了,那還得了。

避到最後,蒼蒼索性拉蕭煥從小門中溜到了庄外的大街上。

“以後絕對不參加武林大會了!”咬着牙下了這麼一個結論,蒼蒼回過頭來,手裏的傘還是舉得高高,遮住兩個人的頭頂,小心撫住蕭煥受傷的右手,“還很疼嗎?”

赴宴是赴宴,流雲庄還是早早的就讓自己庄中的大夫給蕭煥裹好了傷口。身上幾道小的傷口都很淺,那穿掌而過的一刀,雖然幸運的沒有切斷經脈,留下的傷口卻不容易癒合,到現在,細白的繃帶上,還有點點的血跡滲出。

“沒有關係。”笑着低頭看她,蕭煥搖頭。

“說謊!”皺着鼻子不客氣的反駁他,蒼蒼停了停,突然說,“蕭大哥,我們回京城吧。”

“回京城,為什麼?”有點驚訝她怎麼突然要求回到之前她一直討厭的京城,蕭煥笑問。

“想回去就回去了,還問什麼?”蒼蒼狠狠瞪他一眼,接着拉住他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客棧吃飯休息去,干站半天累死了。”

蕭煥笑笑,任她拉着自己,隨她走去。

微雨的街巷裏,那一柄淡黃的雨傘,被雨水沖刷得鮮亮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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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風遠江和李半樂的故事,可能有的親已經看過了,很早以前寫的那個,自己一直都很喜歡。

故事結尾的地方,時間已經進行到正傳前半部分,風遠江被殺后。

嗯,略微改動了一些細節,和現在的設定符合^^

《塵影》

這天早晨,李半樂放下手中的行囊,推開微顯破舊的門板,揚高了聲音:“江,我回來了。”她提高嘴角,準備迎接那個人驚喜交加的聲音。

清脆的語聲引起了點迴音,沒有人回答,屋子空蕩蕩,她環視過蒙滿灰塵的家什:“江,我長大回來了。”

難堪的寂靜中,天窗里投射下來的融融日光照出一束四散飛舞的微塵。

太陽升高到太室山巍峨的山頭上,清晨的微涼退去一些的時候。李半樂開始整理屋子,她把那隻描有雁南飛圖畫的紅木箱擦洗乾淨,搬到屋前的大青石上敞開口晾上,清查了衣櫃,翻出了好多散發著霉味的衣物。她把這些大大小小的衣物拿到門前的溪水裏洗了,從屋門后尋出那根晾衣桿,搭在溪邊兩株老槐樹的枝丫上,一件件晾上衣服。

幾乎全是她小時候的衣物,碎花罩衣,大紅褶裙,還有綉了小魚水藻的肚兜,她記得當年江把它遞給自己時微微的把臉別了過去,臉頰泛出了點潮紅,她低頭接了,卻為這異樣的氣氛偷笑着,江瞥了她一眼,清咳一聲:“半樂,十三歲的女孩子不知道害羞不好。”

陽光透過白楊投射進鋪滿碎石的溪水,泛起流金般的水紋,隔溪相望的書院敲響了開課的鐘聲,擰着衣服,李半樂不由笑了。江總是這樣,告訴她女孩子應該怎樣怎樣,不該怎樣怎樣。她知道他是害怕把她帶成一個假小子,畢竟這個家裏,缺少女主人。但是李半樂知道自己,從她在天山被人當豬狗一樣踢打使喚的時候,她就明白自己該往哪裏走。有時候她甚至想,如果不是江帶她逃走,她現在說不定已經是天山派中叱吒風雲的人物了,她沒有聰明絕頂的腦袋,但是她知道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該做什麼樣的事,就好像她知道現在自己該先把屋子整理一下,把衣服洗一洗一樣。

李半樂抖開手中白袍子,用力振平,才發現這件是江的衣服,不知道處於什麼原因,留在柜子裏沒有被帶走。她把鼻子貼上去嗅嗅,透過水的清氣,隱隱還帶有江的氣味,那種介於皂莢和木葉之間的清香。

江總是很在意自己的修飾,即使一年都不進城幾次,也見不到幾個生人,他仍舊會每天穿好長袍,把髮髻梳的一絲不亂,不去書院了,就坐在門前的大青石上看書,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任由李半樂隨處玩耍。

有次,李半樂一個人跑到大塔寺,在寺內那株歪脖樹上扭到了腳。走不回去了,她就靠在樹榦上安靜的等待,太陽漸漸下山,空氣一點點變涼,黃昏的時候,江找到了她。

江走過來,向她伸出手:“回家了,半樂。”她飛快的握住他的手。

好像那次,那個神情總是漠漠的少年走過來,向遍體鱗傷的小女孩伸出了手:“我帶你走,到一個再也沒有人打你的地方,好不好?”小女孩飛快的握住了那隻蒼白消瘦的手。

於是這兩個人就逃了,穿過回疆的沙漠,躲避着同門的追殺,一路南下,直到嵩山腳下,少年搖搖頭:“沒盤纏了。”

他們在嵩陽縣城外的書院旁找到一間被人廢棄的空房子,少年從書院謀了一份文書的活兒,他自幼寫的那手好字養活着他們。

從大塔寺回來那天,李半樂趴在江背上,悠閑的看路邊的麥田,房舍和黃狗,忽然發問:“江,你為什麼總穿白衣服?是因為在天山派只有掌門才可以穿白色的衣服嗎?”

江的腳步頓了頓,托着她屁股的一隻手忽然揚起,一巴掌拍了上去:“小孩子怎麼想這麼多?”

李半樂撇撇嘴,不敢再說什麼,江真生氣把她丟在野地里了,她也沒有辦法。

江繼續走,直到走出好遠,才嘆了口氣:“穿白色的衣服,我才能時刻看清自己身上沾染了什麼東西,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乾淨,這個理由好不好?”

李半樂從來沒有聽到過江嘆氣,也想像不出江嘆氣時的什麼表情,她有些困了,就靠在江肩膀上眯上眼睛:“嗯,等我長大了,給江買整匹的白布,江就是想把自己裹成片白雲,也有剩的。”

李半樂仔細的把純白的長袍撐在長桿上,壓平每一絲褶皺,江不能容忍皺巴巴的衣服。李半樂第一次洗好衣服,討好的捧給江看,看着滿是褶子的衣物,江的眉頭皺了,他蹲下來鼓勵的拍拍她的腦袋:“很好。”但是她知道,那些衣服,江背着她都重洗了一次,所以往後再晾衣服,她就學着江的樣子,把每一絲褶皺都壓平,整好。

中午的暖風微微吹動長袍,白色的布袍鼓了起來,像漲滿了風的船帆。李半樂在江浙溫暖的海岸邊看到過那種出海的大船,雪白的風帆在艷陽下閃爍驕傲的光芒,它們代表着帝國的野心,正雄心勃勃的想要開到無盡廣闊的新天地里。李半樂的心立刻就被鼓舞了,她也想和那些瞭望手一樣,站在銀亮的風帆頂上,對着海風盡情吶喊,但那一刻她最想的卻是馬上把這些感受告訴江,她急切地環顧四周,這才想起離她獨自一人走出山腳下的家,已經三年了。

書院內敲響了下課的鐘聲,相較於上午的急促,這次的鐘聲遲緩,懶懶散散回蕩着的鐘聲里,書院的廚房上空飄起了裊裊的炊煙,寄住在學校中的學子們要開飯了。

李半樂記得雖然也可以在書院中搭火,江卻總是回家來親自做飯,他吃不慣那些連菜葉子都沒洗乾淨的飯菜,為了趕得及下午上工,每次都做的很急,做好后也吃不上幾口。後來她長大些,學會做飯,才算好了點。

李半樂起身在樹林中撿拾了些柴禾,回屋輕車熟路的從門后找到了鐵鍋,她從包袱中摸出火絨和火石,就着塌了半邊的黃泥火台生起火。

不大一會兒,溪水就咕嘟咕嘟的冒起了水泡,李半樂把帶來的鍋巴掰碎下進鍋,待會兒配上包袱里的鹹菜,這頓就算對付過去了。其實和江生活的那段日子,他們兩個日常的膳食比這個也好不了多少。書院本來就不是有油水的地方,肯給文書的酬勞更是少的可憐,供給一個正當盛年的男人和一個成長中少女的三餐都很拮据。記憶里李半樂所有的衣物,包括肚兜都是江縫製的,江的針線可沒有他的字那麼漂亮,所以那些大大小小或長或短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總有說不出的怪異,好在平日沒什麼人看,她也不在意。

只有一次,臨近年關,江帶她到嵩陽縣城裏置辦年貨,積攢了一年的錢也只夠買幾斤豬肉。站在肉攤前,江同攤主講價錢,旁邊一個穿很漂亮的花襖,跟她年齡相當的小女孩故意一遍遍的從她面前走過。她低頭看腳上縫得歪嘴歪臉的土布鞋,眼睛卻忍不住地去瞟那件花衣裳。那小女孩彷彿知道了她的心思,臉上更加得意。江買好肉回過頭,看到她一反常態的低着頭,又看了看那件花襖,俯下身子牽住她的手:“半樂,我們回家。”江異乎尋常的親近之舉也沒能讓李半樂高興起來,她一直低着頭,任由江牽着出了城門。

回程並不順利,快要過河的時候,他們給兩個騎馬的男人截住了,那兩個人拍着馬鞍上掛着的長刀,流里流氣的笑:“好清秀的教書先生,好水靈的女娃,先生,你有這麼好的童養媳,給我們哥兒倆看見了,給幾個喜錢過年吧。”

李半樂聽不慣他們的說辭,馬上反唇相譏:“我們沒錢,就是有錢也不給流氓。”

那兩個人馬上跳下馬來,罵罵咧咧的就來抓李半樂:“個婊子生的小雜種,我叫你罵你爺爺。”

江把她藏在身後,陪着笑:“兩位好漢,孩子還小,不懂事,請二位多多包涵。只是在下實在身無長物,只有這幾斤剛置辦的精肉,二位如果不嫌棄,還請笑納。”說著將手中的肉遞了過去。

李半樂眼看盼了一年的年貨這樣就要送到別人手裏了,衝過去奪下肉:“不給你們,就不給你們,臭流氓。”

她的衣領給揪了起來,那人惡狠狠的把她瘦小的身子提到半空,啐了口吐沫:“你***,誰稀罕你們這幾斤爛肉,小雜種,我叫你嘴硬。”

江略顯惶急:“好漢息怒……”

那人不聽,順手把她摜在路旁的雜草叢中:“摔死你,小雜種。”

草中幸虧沒有石頭,天旋地轉之後,李半樂只是掛破了層皮,她手腳並用的爬起,就想往家的方向跑,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她驚叫着回頭:“江……”

江站在微茫的夕陽中,手中雪亮的大刀矇著緋紅的血光,白衣上沾滿鮮血,那兩個人,倒在他腳下。

看到她,江拋下刀急急跑過來抱住她:“半樂,摔壞哪兒了?疼嗎?”

李半樂輕輕的搖搖頭,也抱住了他的頭頸,指了指他身後的兩具屍體:“會被發現的。”

“是啊。”江放開她的身子,轉身回到屍體前,費力的把它們往河水裏踢。他忽然頓住,彎腰從屍體的腰帶里扣出錢袋,兩具屍體兩個錢袋,碎銀子和銅板倒了他一手。

江把這些塞入懷中,冷笑了一聲:“原來賺錢這麼容易。”他一腳一個,把兩具屍體踢入溪水中,又抬手把馬趕走。李半樂偷偷瞄着他的臉,那裏沾着些血跡,平添了幾分猙獰。

江卻轉頭沖她笑:“半樂,今年你有新衣服穿了。”

那件印着杜鵑花的大紅棉襖也早被李半樂翻了出來,她捏着鼻子拍掉上面的塵土,用夾子把它夾在竹竿上晾着。紅襖的顏色還很鮮亮,第一次穿上它的時候,李半樂十四歲。

就在那年,她有了初潮,也明白了男女之間的許多不同,她並沒有認為這會對她和江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江照樣在書院做文書,她照樣滿山滿河的亂跑,做好飯等着江回來,把腳泡在清涼的溪水裏洗衣服,一切都還照舊過着。

當她跑到書院找江時,也會開始接受到學子們異樣的眼光,她曉得暗藏在其中的蘊意,偷偷卻高傲的得意着。有次,她甚至意外聽到了那個老而古怪的秦先生向江提親,想為自己亟待婚配的小兒子覓個妻子,幸虧江馬上就謝絕了。

李半樂用鞋尖挑起塵土,把仍然冒着火星的木炭埋住。進入六月,長夏的日頭已經有些灼人。她走回屋中,撿出那隻桐木小凳坐在外屋正中。裏屋的木床上積灰更厚,但李半樂已經沒有心思再去打掃了,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就是坐在這裏,晚歸的江把身子依在門框上,半個臉罩在陰影里,並不進門,指了指身後跟進來的那位矇著淡綠面紗的女子:“這位是靈碧教的陳教主,你以後就跟着她了。”

美得不沾一絲煙火氣的女子低下頭看她:“小姑娘,你願意跟我去玉龍雪山,和很多年紀相仿的夥伴呆在一起嗎?”

李半樂沒有理她,委屈的看向江:“為什麼要趕我走?我長大了就不能跟你住在一起了?”

江冷冷的笑:“你別誤會,我不能總被一個小孩子絆住手腳。跟阮教主走對你也算得上好歸宿,我從天山派的火坑裏把你帶出來,養你這麼多年,對你也是仁至義盡。”

李半樂倔強的揚高了頭:“我又不是你的東西,隨你給這個給那個。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隨你,你就是留在這裏也行。”江的口氣一直都很淡漠,這次卻淡漠的叫她鼻子酸酸的,“反正過兩天我就要走了,老困在這小山坳里,人的野心就沒了。”

“你走就走,你走,你走,”她用袖頭狠狠地抹眼淚,“我就不信李半樂沒有你活不下去。”

江微微蹙眉,不耐煩似的轉過臉去:“半樂,你再過幾個月就滿十五歲了,不要總讓我覺得你是個孩子。”

“你才孩子,”李半樂跳起來,衝到屋裏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翻出來,“我知道你想讓我留下來陪你,我偏不,我就要走,我現在就走。”她把為數不多的幾件衣物挑過來拿過去,就是不包好。

江別過頭站在門邊,不再說話。

李半樂慪氣似的把衣物全扔在地上踩了,全都是江就着菜油燈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她忽然有了點無力的絕望,她很想抱住那個神情冷漠的人,告訴他,她想留下來,但是她卻猛地拉住了蒙面女子的手:“我跟你走。”

走下門前的土坡時,她終於忍不住回頭,看到江仍站在門邊,低着頭,似乎在想些什麼。她緊捏拳頭:李半樂,你就是這麼要面子?你無恥一些不好嗎?

教主的手比江溫暖,教主細心的提醒她小心腳下的亂石。她低頭,轉過土坡,皂莢樹擋住了視線,那是她最後一次看見江。

李半樂起身走到門邊,手指劃過門框上斑斑點點的深褐色印記。抵達無法無天堂的那天,教主就告訴了她:江得知教主每年的那個時候都會到逍遙谷拜會故人,因此就在谷口守着,等見到教主,他提出如果他能在三十招內持平戰局,教主就要收李半樂做徒弟,他做到了。

“真是敢拚命的孩子啊,”教主喟嘆,“寧願挨我那一劍,也不撤回攻手。這世上敢拚命的孩子怎麼這麼多,叫人心疼。”

教主一同告訴她的還有,從天山派逃出來時候,除了她,江還帶着一本名叫《白雲破劍》的劍譜,那本天山派不外傳的秘技才是他們一路上受到諸多追殺的真正原因。

“想了解這個世界,就從了解你身邊的人開始。等你能真正的咂摸透一個人,也算咂摸透了這個世界。”教主最後說。

教主總是在說一些很奇怪的道理,李半樂沒敢問:“什麼才叫真正咂摸透了一個人?”

回憶着這些的時候,李半樂的手指並沒有離開那些褐色的斑點。江不進屋,是因為怕她看到背上傷口,靠在門框上,是害怕自己顫抖的身子埋藏不了秘密吧。留在桐木紋理里的血跡見證了那個晚上沒有被她注意到的細節。

現在想來,她走的時候,已經把衣服扯的滿地都是,後來該是江,把它們一件件的收好,又放入櫃中的吧。

“為什麼就不能無恥一點呢?”李半樂低聲呢喃。那天晚上,如果她抱住了江哀求,那麼他們往後的路就能走的有所不同吧,最好的是他們仍然平靜的生活在這裏,最壞的,最壞可以壞過現在嗎?李半樂不知道。

李半樂隨手從枝丫已經分叉的不成樣子的冬青樹上扯下片葉子,捲成小管,放到嘴邊輕輕吹響。這是常來河道旁砍荊條的那位大伯教給她的,江對這些小玩意從來都不感興趣。但是當她躲在修剪的圓頭圓腦的冬青樹后偷偷吹響葉哨的時候,也肯配合著放下書本,假裝茫然四顧:“哪裏來的老鴰,吵得很。”

日子過的真是快啊,在嵩山腳下過的快,在玉龍雪山上也過的快,和江在一起平淡到乏味過的快,和大家在一起吵吵鬧鬧忙忙碌碌過的也快。

入教之後,再次得到江的消息已經是兩年之後。

那天負責各地情報歸類的景秋明忙着整理各個江湖門派首領的畫像,她閑來無事,在旁邊笑着評判這些人的相貌優劣。輪到那一張時,她忽然失了聲,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容顏旁留着批註:金陵鳳來閣主,風遠江。原來江改名叫風遠江了。

景秋明見她忽然停下,好奇的抬起頭,湊過來看畫像,笑道:“怎麼,半樂,該不是看上這位公子哥兒了吧。他可是近年來江湖中公推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主持的鳳來閣風頭已經要強過那些老牌的殺手組織了,是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呢。就是年紀稍微大了點,據說已將近而立。”說著拋了個媚眼給她:“如何?我行個方便,給你調些他更詳細的資料?”

李半樂笑着打斷她:“去,去,實話告訴你,他就是我找了十七年的,當年拋下我和娘不管的親爹,行了吧。”

景染吐吐舌頭,滿臉的忍俊不禁:“十三歲就生出個你來,這位風閣主也真不容易呢。”

放下葉哨,李半樂撫着頭笑出聲來,她轉身回屋,小心的解開一直包的嚴嚴實實的包袱,把那尊罈子抱了出來。薄胎鈞窯瓷,在夕陽下閃着象牙般的光澤,是江最喜歡的純白色。

終於又得到江的消息的那天,她真的很高興。她想就算不一起生活,礙着以往的情分,也可以見個面,說幾句話吧。

自那以後她就開始留意鳳來閣的消息,盤算着什麼時候能得空去巨鹿一趟。然而她最終還是沒有去,直到那一天,教主單獨把她叫到房中,靜靜推過一張紙:“鳳來閣的風遠江昨天被人殺了,我叫人領了他的屍首。你照着紙上的地址去京師找到這個人,他會把風遠江的骨灰給你。”

李半樂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到再也不會哭了,但伸手接過那張紙的瞬間,兩大滴熱淚忽然就滴了下來。教主嘆息着起身,輕拍她的肩膀:“好孩子,去吧。”

去往京師的路上,李半樂很認真的想過,如果早就知道江要死了,她會不會趕在來得及的時候去見他一面。她想了好多次,還是覺得不會,她已經看了太多江做過的事,那樣的不擇手段,真的很殘酷貪婪。她害怕當她見到了江,故人相逢的喜悅之後,江會用江湖人精明的眼神打量她:“半樂,不要走了,留下來幫我。”她太害怕那樣的情況出現,不知道自己會如何應對。太害怕的,還是不要去面對吧。

李半樂折回院中,把衣物竹竿收好,紅日掛上少室山山頭,天際燒起了通紅的雲朵。

她將新曬的衣物貼到臉上,乾繃綳,帶着陽光的餘溫。

竹竿立在門后,衣物整齊的堆到櫃中,李半樂費力的把那隻紅木箱搬到屋中。這木箱可是他們最奢侈的傢具,貴重的東西都放裏面,江在箱子上加了把鎖,為了防止李半樂偷偷從箱子裏摸銅錢換糖吃,整天緊緊攥在手裏。

李半樂把木箱移到外屋正中擱好,捧過骨灰罈,小心的放上,也把那件疊的十分平整的白色長袍端正的放在旁邊,然後尋了小凳坐在一邊。

從門內望去,門外的世界剛好染上了層暮色,小溪中有淙淙的流水聲,荊花微苦的氣味彌散開來,背着小山一般高荊條的大伯悠然從門外路過,背上的荊條壓得他直不起腰,低垂的枝葉拖起一路塵埃。

一切都像很久以前,那個年輕人和小女孩從門內無數次看到的那樣。

李半樂微眯起眼睛,側頭看向身旁,想到四年過去了,江的鬢邊說不準也添上了几絲白髮:“江,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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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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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蒼蒼-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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