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涌
()方北林站在自己家的書房外面,庭院不大,靜謐得很,不時有過冬的鳥兒在枯枝上蹦跳着歪頭打量他。
方北林跺了跺腳,披風上的大紅流蘇隨之顫了顫,一邊的書童趕緊說
“少爺,要不燕兒給您取個手爐來吧?”
方北林搖了搖頭,猶豫不決,書房的門無聲地打開,門內是一個一身藍布長褂的男子,面白而黑須,有一雙如同方北林一般的長眸,只是更加深邃柔和些。
方北林頓了頓,叫道
“爹”
藍衣的正是方北林的爹,東臨的鐵算盤,戶部尚書方達。
方北林雙膝跪在雪地上
“兒子做錯事了”
方達微微皺眉看了看他,一抬腳邁出門檻。他今年四十三歲,四十不惑,太多事情在他這個年齡,在他這個地位已經遊刃有餘。他和章昌源同朝為官十載有餘,老頭子能從侍郎爬到首輔,絕不是偶然。如今兩邊洽談的好好的,太子都避而不見,江南就等着銀子掉在口袋裏,誰知道偏偏就是他兒子,對,他兒子,用他方家的背景,牢牢地在這奔向江南的運銀車的車輪上,插了片鐵片兒,把它給別住了。
這事兒太大了,消息就像長了腳,兒子沒回家之前,就有人登門來訪,誇獎他方家出了個龍駒,自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明裡暗裏的探他得口風兒。連夫人也沒倖免,方北林前腳剛回家,她後腳就被官夫人約出聽戲投壺去了。
微弱的陽光從天邊落下,穿過扶疏展開的桑樹枝幹,有些許積雪悠悠然的落在父親的肩膀上,縱使保養得當,方達的鬢角也逃不開歲月的痕迹,陽光下白髮如劍,直指心房,曾經把他扛在肩頭看煙花的父親,無可避免的老了。
方北林鼻子一酸,想要出口的話堵得嚴嚴實實。
方達眺望着遠方,輕聲訓斥
“哭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做了就是做了,扛住便是”
方北林吸了吸鼻子,含混的答應。方達長長的嘆了口氣,半晌,負手於身後
“智兒,爹老了,真老了......當年雄心萬丈,想過捨得一身剮,也要還青天白日與世上,當年年少氣盛,也曾當著眾人的面頂撞過大員,回家來你爺爺劈手給我一個耳光,罰我跪了一夜的祠堂......如今想起來,就像是在夢裏一般”
方北林偷偷落了一滴眼淚在雪地上,滾燙的,融化了些許白雪。
方達嘆息
“當年你謝叔叔還翻牆進來,給我帶燒雞吃,說日後定要出征草原,踏平瓦剌,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有了您娘,有了你,鎮日裏皮里秋陽,不曉得幹些什麼,你謝叔叔也娶妻生子,折戟沉沙再無動靜了,有時候閑暇下來也會想想,是不是,這就是世道”
方達轉過身來,方北林跪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方達淡淡道
“思來想去,我也沒想到我兒子錯在哪裏,當年你爺爺打我,罰我,是為了方家三百餘口,如今,你阻了別人財路,犯了眾怒,你爹我不覺得你做錯了什麼,你爹是個嘴巴上的英雄,我兒子你是個敢作敢當的漢子,只要不危及到族人和你娘,你爹我就護着你”
方北林擦了把眼淚,磕了個頭,鄭重道
“兒子謝謝爹!請爹到時候務必絕情,以免兒子背上不孝的罪名,沒臉去見列祖列宗!”
方達舒了口氣,摸了摸方北林的黑髮,欣慰道
“我的小智兒長大了,走,爺倆兒個喝一杯聊聊”
當此時,杜越正到飛鷹澗,探馬的背影飛快的消失在山林中,杜越心急如焚的看着重重山巒,不曉得他什麼時候能尋到呂謠好匯合明細情況,韓王來得匆忙走得飛快,加之又急又燥,他只知道遇襲,太子和弟弟掉在飛鷹澗了,要他去和呂謠尋找,具體怎麼個回事,他不太明白,可是聽這個事兒,怎麼聽怎麼凶多吉少,他一夜飛奔,急得嘴邊兒上起了一圈燎泡,連口水都喝不下。
他身邊的探馬哨兵忍住頭一次出來的新奇愉悅,走上前去道
“頭兒,這天乾冷乾冷的,咱們找什麼人吶?丟哪裏了?還能成么?”
杜越猛地回過頭,將那人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撞在馬上,杜越目光森森的看了看他,啥也沒說。
此時,太子的確不太好了,殘留的毒素耗費真陰,他現在明顯低燒,兩頰嫣紅,全身是冷汗,燕菡心裏冰涼冰涼的,他算計着時間把這附近可能殘存着藥草的地方都找了,可惜一無所獲。火邊兒架着烤好的野兔,一柄鋒利的匕首插在地上,燕菡喉嚨火燒火燎的,一點食慾也沒有。
他把蕭宏抱在懷裏,時不時的在皮裘下給他擦拭。
蕭宏本來是不願意被他這樣抱着的,剛剛還皺着眉,時而躲閃一下,如今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了,安安靜靜的,眉目展開,平靜好像已經沒了呼吸一樣,燕菡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就顫抖着手摸摸他得心跳。
蕭宏覺得很累,那種感覺就像在城牆上一身是血的躺着時一模一樣,那豈不是,快要死了?勉勵的張開眼睛,入目的是燕菡的臉,表情非常奇特,就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迹一般,藍色的眼睛閃着愕然的光,嘴巴張得大大的,和平的樣子判若兩人,有點傻。
蕭宏彎了彎嘴角,額頭上粘着汗濕的發。
燕菡哆嗦着俯下身來
“餓么?”
其實,蕭宏一點都不餓,可他看見那孩子快要抽過去了的樣子,忍不住心一軟,就答
“嗯”
燕菡的嘴唇抖了抖,從火邊上取來烤兔,一點一點的撕肉,餵給蕭宏,蕭宏吃着吃着,覺得對面很不對勁兒,一抬頭,燕菡竟然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他硬壓着的哽咽,時不時的冒出嘴角.鼻涕眼淚的,蕭宏更沒有食慾了。
燕菡赤着身子跪在毛裘上,全身顫抖,他肋下有一道長疤,新皮光滑被火光映得發亮。蕭宏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誰劃得?”
這是要這孩子死么?
燕菡突然撲過來抱住他,一疊聲說
”你別死,我能找到地方救你,你別死!我日後不留在東臨了,我回瓦剌去,我去哪裏都行,做什麼都行,我再也不敢貪心了,再不敢了!“
蕭宏暈暈乎乎的,燕菡後來嘟囔着的都是瓦剌的語言,一片一片的,就像一種歌唱,那是對瓦剌真神的懺悔,蕭宏曾經聽過,每一次戰場上瓦剌人收屍都會念這種懺悔,就像歌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