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我們走在大路上(四)
朱翊鈞用一幅銀絲手帕輕輕擦了一下自己額上的細汗,正了正臉色,向齊王朱厚煒緩緩說道:“爺爺,孫兒今日微服出宮前來,一來是為了給爺爺賀壽,二來也是為了宗族勢力與地方官勾結,殘民害民的案件越來越多。孫兒想找爺爺尋求良策,實乃為我大明社稷的長治久安而來。還望爺爺傾心授孫兒以奇謀大略……”
“鈞兒,你這個問題可真是難住老夫了。”朱厚煒一拍額頭,露出無奈的苦笑。無它,因為這就是一個在他看來根本無解的問題。說白了,包括皇家在內其實也是最大的宗族勢力。想了想,朱厚煒還是就這個問題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分析說:中國是有着兩千多年封建歷史的國家,而這漫長的封建統治,實際上是靠種種宗法關係在維繫着的,宗法制是封建社會的基礎。而宗法制又以宗族製為核心。在封建制度下,統治者以政權控制社會政治,以族權控制社會基礎。從古至今,宗族是僅次於社會行政組織的社會集團,它作為封建國家的細胞和社會基礎,對維護封建秩序起着重要作用。
因此,各個朝代的統治者歷來十分重視宗族制,使宗族成為地方的組織力量,發揮着控制地方的社會功能。可以說,一部中國封建統治史,就是一部宗法制度發展的歷史。換一句話說,包括皇家在內,都是這種宗法制度的受益者,想要完全消除宗法社會的影響,這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這些年暴露出來的案件,大多數是以村落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這也難怪,自然村落中的親族聚居現象是中國農村許多地區居處形式的突出特徵,為農村宗族活動的發生提供了土壤。因為在這些聚族而居的村落,特別是山高路遠、交通不便的偏僻地區,國家法律難以顧及;那裏的人們習慣了按祖宗遺法為人處世,事無巨細均由族長仲裁處理;家族成員關係密切,稍有風吹草動,就能結成強大的宗族組織以對抗外部壓力。總而言之,宗族正是以這種父系血緣關係的宗族群體聚族而居逐步發展起來的。宗族勢力蔓延的地區與華夏歷史上強宗豪族的地域分佈呈正相關。
自弘治十八年以後的大明農村,雖然商品經濟有了較快發展,但畢竟時間較短,發展水平有限。許多地區的商品交換和人員流動與城鎮相比仍難望其項背,自然村落依然是大明帝國農村地區的主要居住模式,也是農村社區行政區劃的基礎。這種以血緣為紐帶,以地緣為基礎的宗族環境當然就成了宗族勢力活躍的溫床。
目前,大凡宗族聚居較突出的村落,宗族活動亦較頻繁,宗族勢力也較強大。比如江南的徽商,福建的閩商、還有山西的晉商等等,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個又一個以宗族為團體的商業集團,雖然他們還沒有干出特別出格的行為,但是壟斷經營時常是這些宗族不正當競爭的一種方式。
這還算好一點的,最令人頭痛的就是那些比較偏遠地區的宗族,比如這次四川宜賓的姚家,那就根本是依靠宗族勢力不擇手段,買通官員,喬取豪奪。已經成了社會的黑惡勢力。大明的工業化走到了世界的前列,這些宗族利用龐大的家族勢力聚斂財富,對社會的危害性愈發的大。換一句話說,如今大明最大的敵人,不在外面,而是在內部。
這是穿越者朱厚煒也沒有預料到的新課題。而且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難題。試想一下,朱元璋建立起來的大明帝國,本身就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根子上實際大明帝國是君主立憲制。他朱厚煒總不能革自己的命吧!這種惡習,即使是到了後世21世紀,改革開放四十年後,依然不能完全杜絕這種現象,你讓他如何做?畢竟這些人都是大明的子民啊!
中國農村行政力量的薄弱由來已久,在西方文明中,家族制度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退出了歷史舞台,然而它在中國卻生生不息。這一方面與文化的特質有關;另一方面又與中國特殊家國關係有關。首先中國一直就是個宗法國家。從西周開始,家族的等級序列就和國家政治統治的行政序列合二為一。宗主就是國君,家即國,國即家。家族制度在中國古代文明中經歷了一個不同於世界大部分國家家族制度的歷程。長期以來,”家“與“國”不但沒有緊張對立,而且“家”居於政治之上,”家”、“國”不分,和諧融洽。
更現實的原因是,農民在精神心理和生產生活中,對宗族的依賴和需求則是造成這些年來農村宗族勢力抬頭的兩個直接的主觀原因。在傳統的宗族文化、宗族意識和宗族情感中,蘊含著中國農民的“本位性”的需求。即對於“類”的認同感、歸屬感的需求,在這裏對同類的認同即是對同族的認同和歸屬。
這種認同和歸屬是宗族在長期的祭祀、拜祖活動中,推崇和神話血緣關係,提倡宗族意志的結果。在個體看來,宗族是自身的根,是自身存在和發展的基礎,祖訓、族規等宗族的制度規範高於個體意識,是自己必須無條件服從、不可抗拒的“共同意識”。在精神心理上,個體自覺地以宗族為歸屬,希望祖先保佑,恩賜幸福,同時積極靠攏族人,投身宗族活動,以求得精神、心理上的安全和滿足。
這種宗族心理使得族人即使遠離家鄉,也與宗族鄉情心心相印。說句實話,這種傳統既有利也有弊。比如開發南美和北美。在海外領地的漢人社會中,宗族仍會成為一種重要的組織形式。比如這次打官司的祖家所在的加州新臨汾鎮發展的如此快,就很說明問題。
這既使得大明帝國在海外拓殖行為效率高,因為抱團,對付外敵時戰鬥力也最強。這一方面顯示了宗族心理的強大吸引力和凝聚力;另一方面又在相當程度上強化了宗族的認同感。特別是近些年來,許多農民面對快速變遷的工業社會,失去了“主心骨”,感到無所適從,精神上漂泊不定,這種心理上的空虛和失落為他們家族意識的復興起到了極大的催化作用。
根據錦衣衛的調查報告所反映的情況來看,目前在大明帝國農村各地越來越多出現的建宗廟、修家譜以及由家族組織的各種節慶,正是宗族發揮情感功能的反映。農民不僅在精神心理上對家族有一種歸屬感,有一種依賴和需求,而且在生產和生活中,也迫切需要族人間的互幫互助。
農民捲入商品經濟大潮之後,感到一家一戶的力量非常弱小,他們希望得到幫助,寄希望於朝廷的地方行政組織,但鄉村組織不少處於軟弱渙散狀態,無力為他們提供實質性的幫助。在這種情況下,農民不得不把希望轉移到族人的聯合,或宗族間的互助中。
於是宗親便成為人們尋求生產和生活互助的主要對象和聯繫家庭之間的紐帶,成為生產和生活的一種特殊利益集團。隨着以血緣關係為特徵的家庭在生產、生活中地位的加強,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家族群體再度發生作用就難以避免。
總之,宗族勢力作為華夏一個複雜的社會現象,它在農村的重新抬頭決不是偶然的,而是歷史與現實、主觀與客觀等一系列複雜原因綜合作用的結果。
朱厚煒雖然是個穿越者,但他也並非是無所不能的!這麼複雜的社會問題,他真的還是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加強“國家的意識”他從五十年前就開始有序的進行,不能說沒有一點效果。
用一句話說,在當今的世界上,如今的大明帝國是國家意識最強的國家。但是在很多大名老百姓心中,尤其是農村,”家“與”國”從屬關係還是根深蒂固,這其中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朝廷官員。
針對上面的情況,老王爺朱厚煒還是提出了三個方面的建議:朱厚煒認為中國農民力量的弱小和分散,在面對國家機器和天災人禍時,有聯合起來的必要,宗族組織是他們的習慣選擇,是他們為尋求共同利益保護的聯合。再加上市場經濟實現了利益多元化和經濟的發展,農民利益更需要堅固的組織來維護。由朝廷應該專門成立相關的政府組織引導宗族組織向合法化方向發展有着現實的需要。
首先是要加強教育引導。最重要的是要使族規與朝廷的政策法規及村規民約相符合,消除其衝突性和對抗性,淡化族規特立性。以民主(朱厚煒第一次在大明提出了民主的概念)和科學的精神和力量蕩滌一切封建的、迷信的、腐朽的、落後的東西,擯棄宗族中的傳統思想,消除封建思想的殘餘,培養和提高農民的科學精神和民主意識。
這個過程中,也不要搞一刀切。要注意區分一般的宗族頭面人物和宗族黑惡勢力頭目,教育引導工作的重點應該放在宗族頭面人物身上,這些人往往有思想、有能力、有號召力,可以影響和帶動一大批人,教育引導好了,可以起到正面的帶頭作用,引導他們多為村民辦實事、辦好事。如果這些人站在朝廷的對立面,則會產生許多消極的影響,乃至破壞地方衙門對農村的控制能力。
其次,地方衙門要注重和諧。這有兩個方面,一個層面是政府和宗族之間的和諧:宗族內部或宗族之間有着合作互助的傳統,可以利用宗族組織的號召力來推行一些工作,比如修建老人院、學校、道路,建立農村合作醫療等,通過引導其舉辦公益事業實現宗族的“功能轉換”,從內部功能上遏制其消極影響,有利於社會的和諧穩定。另一個層面是宗族間的和諧關係:和諧的族間關係,對宗族本身來說,有利於宗族的穩定和發展,有利於人際關係的構建。
最後一點最重要,那就是強力機關要重點打擊不法的宗族勢力。農村各項工作的開展,都必須注意到宗族勢力的存在,充分考慮到它的影響,對於那些不聽朝廷各地方衙門教育和勸解,依舊我行我素進行封建活動,或是阻礙朝廷管轄、糾結械鬥的宗族要進行重點打擊,把這些宗族的破壞力限制在較小範圍內。
朱厚煒強調:要特別警惕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宗族組織進行非法組織活動,對於已經形成的農村黑惡勢力的宗族勢力等非法的宗族組織活動必須進行堅決的打擊,決不能手軟,以免破壞社會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增加社會控制的成本。
萬曆皇帝和申時行聽得頻頻點頭,感覺到今天大有收穫。漸漸的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路,開始提出一些比較新穎的想法。正當朱厚煒對萬曆皇帝和申時行侃侃而談,三個人熱烈討論該如何引導和限制宗族勢力的時候,太監李蓮英前來報告,說張四維和梁夢龍兩人相偕而來,前來給老王爺拜壽。
聽到小李子的報告,朱厚煒臉上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用手點點申時行說道:“呵呵,汝默,有人惦記得你屁股下面的位置呢,梁夢龍是個書獃子,他前來拜壽是真,這張四維嘛……恐怕想要見的不是老夫,而是鈞兒呦!”
申時行有些尷尬的笑了。萬曆皇帝倒是語氣輕鬆地說道:“爺爺慧眼如炬,一眼就瞅出了張四維的小心思。不過這張四維嘛,能力還是很強的,也算是一個棟樑之才。畢竟他也是爺爺的學生,不過這人也是個宗族勢力的典型代表啊!山西蒲州張氏如今基本上壟斷了山西的煤礦開採業,家族企業的規模在全國也算數得上號的。雖然這次清查沒查出張家什麼違法的事情。山西晉商之間這些年相互聯姻,勢力盤根錯節,利益相互糾結,已經成了不小的一股勢力。孫兒一直對他們有所提防,和徽商一樣,從來不敢懈怠。這種家族出來的人,我是不會讓他當政的。我很擔心如果讓他當政的話,這人的屁股恐怕會坐到宗族勢力那邊去嘍。孫兒看來,這人可以用,但絕不可以大用。”
“鈞兒,你能有這樣清晰的認識,我很高興啊!也不枉爺爺從小對你的教導。”朱厚煒捋須笑笑,又提醒道,“民營企業的發展,還是要大力支持的,不過,監管措施必須到位。另外,你作為國君,家事即是國事,你的幾位妃子人品都不錯。你偏愛鄭淑妃,這是人之常情,這樣聰明伶俐,又知冷知熱的好女子的確值得珍惜。皇帝也是有感情的平常人,不是一塊木頭。爺爺能夠理解你。但什麼事情都要有個度,切記不要讓人有可乘之機,尤其是在繼承人的問題上,別讓人家拿這個做了文章。記住,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人攻破的。家和才能萬事興。切記!”
“謹遵爺爺教誨,孫兒記住了!一定會小心謹慎的。”萬曆皇帝神情一斂,鄭重的行禮說道。朱厚煒凝視了萬曆皇帝一下,點點頭,轉頭對李蓮英說:“小李子,去吧,讓張四維和梁夢龍進來,都是老夫的學生,不能夠厚此薄彼呀!”
“是,老奴這就去。”
太監李蓮英趕緊答應一聲,過去的小李子,如今也六十多歲了,跟在齊王身邊也有五十年了,為人一直很低調。雖然他和那位清末的大太監同名同姓,但朱厚煒對他很放心,這些年來,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給他辦。
……
轉眼就到了農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各衙門照例放假三天。張四維整整一個白天閉門謝客,貓在書房裏起草條陳,闡述在承德舉辦那達慕大會的意義。那天他和梁夢龍就給老齊王拜壽,孰料不僅皇帝在齊王那裏,總理申時行也在。
這讓他心裏有幾分尷尬。不過稍稍讓他安心的是,申時行很大度,沒把他的小動作放在心上。更加讓他意外的是,但他在閑聊時提出在承德舉辦那達慕大會,新建承德避暑山莊這個方案。當時,皇帝聽了還有所猶豫,老王爺也沒有表態,他沒料到申時行倒是極力贊成。認為禮部的提案很有意義,而且申時行更加激進,認為不如把承德開發成為旅遊勝地,搞活當地的經濟,而且提議讓張四維主管。
這讓張四維又驚又喜。這一輩子他給皇上寫過的奏本,大大小小攏共有上百道,卻沒有哪一道奏摺像今天這樣叫他費盡心思,這畢竟是一個龐大的開發計劃,前後足足有數十萬字,光是前期的資料準備就花了他一個月的時間,折磨得他這段日子來茶飯不思。
今天寫完之後,心下一松,不覺天色已暮,但見幽邃高遠的穹隆之上,卻早推出了那輪明月。此時京城裏多少官商士民人家,無不餚果滿席慶賀佳節,或詩文觴詠或絲管競奏,或酒壚茶灶仙侶嘉會,或倚紅偎翠泛舟清淪。
張四維自從三年前進入內閣后,家中自是更加熱鬧。傍晚他自書房出來,正說高高興興與家人一起吃頓晚宴,經張順提醒,他才猛然記起數日前李植等一幫門生就來說過,中秋節晚上要請他到玉蟾樓賞月,他當時是應允了的。
想起這件事後,他忙到後院挑了一件夾料紵絲醬色雷公袍,換下家居方便起坐的開襟大褂,並選了一頂金絲起箍的坡公巾戴在頭上,到車庫坐上朝廷專門配備給他的豪華轎車。命令專職司機馬上開車,望玉蟾樓匆匆而來。
玉蟾樓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裏上好的地望。張四維現在是朝廷的重臣,像他這樣的國家領導人,出入警蹕森嚴,朝廷有專門的部門負責保衛他們的安全。因此,他人還沒到,玉蟾樓周圍,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
這玉蟾樓共有五層,李植他們數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層。按理說,內閣成員駕到,玉蟾樓就該戒嚴,一應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但張四維為人謹慎,平日裏做事還是比較低調的。他思慮着現在還不是擺譜的時候,一切尚需低調,便特別關照不要清場。
因此,一至四樓如常營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聲一片。張四維在一干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五樓,李植、王繼光、雷士禎、褚墨倫等五六個門生都早早兒到了,一起趨到樓梯口迎接。雖然那地兒狹隘,李植帶頭,都要跪下去拜迎。熱搜
張四維吩咐不必拘禮,眾人便改作大揖,將張四維迎至樓中。這玉蟾樓的五樓是一間通楹大廳,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簾捲起。從窗前放眼望去,但見參參差差十萬樓台,都罩在清輝朗月之中。鬧嚷嚷的街面上巾車輻輳,黑黝黝的瓦脊上鋪着如水的月華,濃淡異色錦繡多姿。
這如詩如畫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曠神怡!張四維站在窗前,聽得李植對上樓問菜的店家說:“菜肴就是先頭預訂的,不作改動,另外,醋壺、茶壺都要,酒壺就免了。”張四維連忙插話:“汝培,酒壺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問:“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張四維笑而不言。這裏沒有人知道,他年輕時本是豪飲之客,山西蒲州家鄉的老白燒,雖然辣得嗆人,他來了興緻,仰脖兒就能咕下一海碗。後來當了京官,地位漸隆,再不做那牛飲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總還免不了自得其樂地抿幾口。
自從進入內閣后,他突然覺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養身體,於是在武當山道人的勸誡下戒了劉伶之好,幾個月下來滴酒未沾。此時他踱到樓面正中的大圓桌邊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節,可人的滿月蓮花世界,豈能無酒?店家,你店裏有何佳釀?”
李植表面上看雖是江都人,但實際上他祖籍是山西大同的,三十多年前跟隨父親遷到江都,家裏還保留着山西人的習慣,而且祖屋和家族還在大同,這也是他能夠得到張四維信任的原因之一。這也是大明官場上的陋習。今天來相聚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山西人,或者跟山西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官員。
不用問,李植選的這玉蟾樓酒樓也是山西人開的。玉蟾樓店家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白白胖胖的倒是長得十分討喜,尤其是他那一雙眼睛賊精。聽得張四維問他,便習慣性地恭身施禮,畢恭畢敬地用山西話答道:“回大人的話,鄙店有玉壺春的十年陳窖,還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燒。”
作為親信,李植知道張四維的嗜好,便搶着說:“將上好的老白燒先抬上一缸來。”
“嗯,這個可以,”張四維點點頭,又補充說:“老白燒是要,其他好酒,也拿兩三樣上來。菜呢,點的什麼菜?”
李植趕緊回答:“座主,咱點了三湯四羹五大菜,都是這裏的招牌菜,我跟您說,這裏請的山西大廚手藝很地道,味道很正宗。店家,你再給張大人報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聲,扳起指頭,用字正腔圓的山西話熟練地報起了菜單,“稟告大人,這位大人點了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鮮蟶蘿蔔絲羹、海帶豬肚絲羹、鮑魚燴珍珠菜、淡菜蝦子湯、魚翅螃蟹羹、蘑菇煨雞、轆轤錘、魚肚煨火腿、鯊魚皮雞汁羹、血粉湯。咱是按上菜的順序報的。”
張四維本就是山西鹽商後代,鹽政改革以後,家族轉行做了煤礦老闆,是個不差錢的主。在山西也是一等一的大戶,他從小就是吃着山珍海味長大的。今個一聽這菜名兒,便知這頓筵席不但價格不菲,而且製作費時。單是那鮑魚燴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費七天時間。便笑着說:“汝培,今晚上是誰請客,這麼破費?”
“大家湊份子,孝敬老座主。”這次說話的是禮部給事中王繼光。
張四維看了王繼光一眼,笑着言道:“呵呵,雖說朝廷是高薪養廉,不過啊你這六品官一年的俸祿還要養家餬口,就是有些剩餘也還不夠在這地方吃幾頓飯的,免得到時候打飢荒。這樣吧,今夜裏,你們也不用踮起腳來做人,這頓席面錢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旁邊的店家又走進幾步。
“你再加兩道菜。”張四維吩咐。
店家趕緊說:“請大人吩咐。”
張四維想了想,問道:“店中可有石斑魚?”
“有。”店家答。
“那好,就炒一盤石斑魚肝。“張四維又叮囑道,”記住,剖石斑魚之前,不要見生水,將肝剜下,用滾水氽一氽,然後用雞油炒。”
“去了肝,魚肉呢?”店家有點暈。
“呵呵……”張四維輕笑一聲,理所當然的答道:“活剖魚取肝,這魚肉就沒法兒吃了。你扔掉即可,實在捨不得扔,就賞給下人煮湯,反正銀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店家趕緊點頭答應。
“嗯,還要補一道菜。“張四維想了想又吩咐說,”有一次老夫在老家時吃過的,叫梨片蒸果子狸。呵呵,好點的山西大廚都會做,應該難不倒你們。這道菜溫補治秋燥,這時候吃正當令。”
“啟稟大人,這道菜恐怕有些難處。”店家露出為難的表情。
“怎麼啦?”張四維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
店家陪着小心說道:“大人,實不相瞞,咱店裏這幾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換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裏還有啥野味?”張四維看在老鄉的份上,沒有繼續為難他,便問道。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補品,這時候吃,會熗得鼻孔流血。“張四維十分懂行,想了想又說,”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塊肉肥嫩。這樣吧,你就換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這就去辦理。”
店家如釋負重,衝著店夥計打了個手勢。見到老闆打的手勢,站在門口的店夥計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樓去,李植等五六位門生也都序齒坐了這裏頭,就褚墨倫與雷士禎兩人的品秩最高,他們一左一右挨着張四維坐下。
少頃,店家派了四五個夥計上來侍奉,他們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其中有位店夥計上躥下跳地指揮支應。李植見這人十分伶俐,便問他叫什麼,答曰“馬小四”。
李植從袖籠里摸出兩塊銀元賞給他,說道:“這裏沒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馬小四知趣,閃身跨出門檻兒並幫着掩好了門。
等無關的人都走了,一幫門生就開始向張四維敬酒,這裏面數王繼光年紀最小,他便主動擔起執壺斟酒的角色,替各人面前的酒杯滿了,李植首先便舉着杯站起來,對着滿面春風的張四維言道:“老座主在上,咱們幾個門生一直有心要擺一桌筵席,預祝老座主明年能夠榮膺首相,宰執天下。今日老座主賞臉,咱們的願望才得以實現。來,諸位,咱們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個人一起站起來,對着張四維雙手托杯一起飲了。既是敬酒,張四維本可倚老賣老不喝,但他一是因為禮部拿下了兩個大項目,心裏高興。二來戒酒多日乍聞酒香便有些忍耐不住,竟也一仰脖子喝得點滴不剩。這一口酒,讓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覺,在學生們的慫恿下,竟一連飲了五六杯。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這倒是不知是真是假,但酒後話多卻一點不假。張四維不知不覺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話頓時多了起來。此時只聽得他言道:“今天過中秋節,你們暢暢快快喝一頓酒。從明天起,你們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聽老座主話中透着玄機,眾門生都興奮起來。李植嘴巴長,先自問道:“大人,聽說皇上已經同意承德避暑山莊的工程,前幾日,還在平台單獨見您。如此造膝密談,定有非凡旨意?”
“就你小子長的是狗耳朵,什麼都想聽,”張四維語氣里透着親昵地罵了一句。說著,嗞兒一口又幹了一杯,趁着酒勁兒把皇上已經同意禮部要實施兩個重大投資項目的事向門生們作了通報。
他剛一說完,李植就興奮得一擊巴掌,嚷道:“聽到這消息兒,今晚上醉死也值得。下一步咱們該如何動作,還望老座主明示。”張四維白日裏在書房裏草擬條陳的時候,已想好了如何把這件事辦的漂漂亮亮的策略,此時正好藉著這個機會向門生們佈置。
他喝酒喝得舌頭髮黏,便讓王繼光下樓要了一壺熱茶上來。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次承德的避暑山莊,不僅僅是重建那麼簡單,而是朝廷打算全面開發承德。這就意味着承德的地價肯定會要上漲,而且展示肯定不是一倍兩倍,而是十倍百倍,利潤可觀啊!這樣的好事不能便宜了別人。目下有一件事,須得你們去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