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揭露
蟬聲鼎沸,花滿堂站在院中,凝神靜氣,隨後一槍當先,將枝頭一個指節大小的蟬擊中。
一下子安靜了。
霍青黛仍然淺笑着鼓掌。在花家的時候,她和一群奴婢小子瞧花滿堂練武,練到好處,奴婢小子們便高聲叫好,亂作一團,只有她站在中間淺笑鼓掌,安靜得如同畫像一般。
而現在,她成了唯一一個看客,鼓掌的聲音也終於能被花滿堂聽到。可是花滿堂不像之前一樣,一眼就瞧見人群中的她,然後瀟洒一笑,而是低頭收了槍,連餘光也不曾分給她一絲半毫。
霍青黛並不介意,她知道花滿堂是因為自己和柳深塘串通一氣,不由分說將他送到這兒來而感到不爽。可是這是花太尉的意思,如今花太尉去世,一來死者為大,二來他們都寧願花滿堂恨自己,也要保住花滿堂的命。
“爺爺走了,柳深塘一個文臣也上戰場了。”花滿堂不看霍青黛,只是看着院門,和守在門口的幾個帶刀侍衛,“陸閑在風口浪尖,裴冬榮又被囚禁了。”
“嗯。”霍青黛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花滿堂無端惱怒起來,為自己被囚禁在這裏,為自己在乎的人都在前方,卻把自己丟在這裏,也為霍青黛的淡然。
她怎能如此淡然?明明知道自己的痛苦,明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明明知道這樣做一定會引起自己的惱怒,卻還是義無反顧的站在對面。為什麼?
“我知道爺爺囑咐過你們,可他現在死了。”花滿堂聲音微顫,“他不能預知未來,就想當初他要我娶你的時候,沒想過霍青時會離開遂國一樣。”
霍青黛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仍然不動。當初花太尉告訴花滿堂他倆的婚約到底是為何而定的時候,花滿堂就告訴了她。在尊重她這方面,花滿堂真的做的很好。
“如今他死了,更不可能運籌帷幄,分析戰局。”花滿堂沉聲道,“若是如今,只有我才是最後的殺手鐧呢?沒有人能帶領神槍軍,除了我,再沒人能像我一樣站在陸閑那邊,若是只有我,才能讓戰局重新洗牌呢?”
霍青黛仍然不言語,她知道自己說什麼都勸不動花滿堂,更知道花滿堂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說服自己。兩個立場不同且一個比一個堅定的人,沒有多費口舌的必要。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只能武力至上。
這院子周圍留着的人,都是柳深塘和花太尉親自挑選,絕對能讓花滿堂走不出這院子。花滿堂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然也不會在這兒和霍青黛說這麼多。
見霍青黛半點回話的意思也無,花滿堂惱極,一拳打在樹上。這一拳威力不小,樹葉也沙沙振動,幾片葉子從樹梢掉落下來,動靜太大,將霍青黛也嚇得眨了眨眼。
霍青黛嘆了一口氣。她和柳深塘早知如此,於是也做了些打算。柳深塘臨行前見了她一回,專程為了這件事而來。要麼說柳深塘確實了解花滿堂,竟是連花滿堂會說出的話,都提前跟霍青黛交代了一番。
於是霍青黛也知道,當下花滿堂說這些話,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線,最後的掙扎,若是再不應允,那他就算是殺出一條血路,也會拚命離開這裏了。
而柳深塘說這些,就是要給霍青黛一個錦囊妙計,讓她面對這個時候,也有話可說,甚至可以說是殺手鐧,讓花滿堂再也不提去救柳深塘一事。
“你想去救柳深塘?”霍青黛終於開口,“你不是厭惡他,嫌他和我串通將你囚禁起來嗎?”
“他到底是我最好的朋友。”花滿堂皺眉,難以相信霍青黛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麼多年的交情,難道會因為他答應爺爺保護我而煙消雲散嗎?”
“朋友……呵呵。”霍青黛淺笑,眼中情緒卻是一絲不見,“你把他當朋友,他卻不曾把你當朋友!”
“你胡說什麼?!”花滿堂確實惱怒了。
就算柳深塘將他限制在這,不考慮他的感受就將他保護在後方,可這也是他珍視自己這個朋友的體現,花滿堂再不樂意,也不會是一個恩將仇報不識好歹之人。
霍青黛搖頭:“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他要背叛你,或者說他視你為敵。只是他確實不拿你當朋友。”
不等花滿堂反駁,就聽見霍青黛緊接著說:“不然,為何他連自己是斷袖的事情,都不曾告訴你?”
花滿堂一下子愣住了,滿臉震驚。
霍青黛繼續道:“這件事賢王知道,我三哥也知道,獨獨你不知道。”
“因為他根本沒拿你當朋友!”霍青黛鮮少的咄咄逼人,“他一直喜歡你,不是朋友間的喜歡,而是夫妻之間的喜歡!他一直覬覦你,甚至是肖想你,因為害怕你察覺,所以連他是斷袖這件事,都一直隱瞞着,從不告訴你。”
“你與我定親那日,他酩酊大醉,就是因為這件事。後來不與你相見,拒絕了你的所有邀約,也是因為這件事。”
“他若是拿你當朋友,便不該如此,一看沒有機會,便連朋友也不做了。你拿他當好哥哥好朋友,可他卻不能平等待你。”
“你能想像你往日一口一個好哥哥的時候,他心中在想什麼?你能想像你和他觸碰的時候,他心中在想什麼?他從不去妓館,身邊也沒有女人,你可知道他的目標是你?”
這個時代男女、尊卑都有歧視鏈,性取向又怎麼會沒有?同性異性之間若是沒有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便會被人詬病。就算是妻妾之間,妯娌之間,都常常會傳出緋聞,而這些緋聞都是為世人所不能容忍的。
柳深塘是天才不錯,遂國不少學子以他為偶像,不拜聖賢拜深塘一說,也廣為流傳。
可是就算如此,柳深塘也萬萬不敢將自己是斷袖之事公之於眾,甚至於除了陸閑,他連霍青時都不敢告訴。這個世道太不公,他清楚得很,若是被人知道,那柳深塘三個字,便是臭水溝里的石頭了。
這個世界對柳深塘的不容忍,可見一斑了。而花滿堂雖然行事紈絝瀟洒,但是跟隨花太尉長大的他,骨子裏保留了那老一套的思想。這也是柳深塘無論如何也不敢向花滿堂坦白的原因之一。
柳深塘這個法子不可謂不毒辣,他知道花滿堂接受不了自己是個斷袖分桃,更接受不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此肖想自己,因此他要霍青黛把這件事全部說出來,好讓花滿堂厭惡他,再不管他的死活。
霍青黛不是小人,卻也不是聖母,沒有一顆慈悲之心,她不願意拿這件事當成自己的籌碼,卻也不會在該說的時候還藏着掖着。於是眼下,她便按照柳深塘所說,一字不差。
正如柳深塘所料,花滿堂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後來的不肯接受現實,再到最後的沉默,眼中浮出的難以掩藏的失措,讓霍青黛心疼。
可是現在不是心疼他的時候,遠不是心疼他的時候。霍青黛一句一句重複柳深塘教她的那些捅心窩子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如刀子般刺進花滿堂的心中。她不是不知道花滿堂現在正在糾結,而是正因為知道他糾結,才要絕了他的心思。
“夠了!”花滿堂怒吼一聲,便轉身回房,門狠狠一摔,再不言語。
霍青黛鬆了一口氣,知道柳深塘又一次說對了,他會留下來,會打消去找柳深塘的念頭。
可是霍青黛心中卻是澀澀的,為的竟然是柳深塘這個“情敵”。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將自己的所有防備、所有偽裝、所有秘密、所有不堪全都揭露在花滿堂面前,為了和他決裂,為了讓他厭惡,為了此生此世不再和他有任何交集……
為了他好。
她心痛的不只是花滿堂,還有柳深塘,柳深塘對花滿堂的情感,不比自己少,對花滿堂的付出,更是多過自己。可是這樣的柳深塘,說出那些抨擊自己,揭露自己,甚至是摸黑自己的話語的時候,臉上竟然還帶着一抹微笑。
那是一抹因着了解花滿堂、懂花滿堂、想着花滿堂而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溫柔,饒是霍青黛,也為之觸動。
“唉……”霍青黛站在院中,長長嘆了一口氣。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她細細唱起來,聲音只有蚊子哼唧大小。這曲兒不是唱給別人的,卻是唱給她自己、唱給柳深塘的。
霍青時吐了一口血,渾身污穢,一雙惡狼般的眼睛從頭髮後面攝出駭人的光來。
裴冬榮嚇得連連後退,卻在最後一刻認出,這就是當年那個瀟洒的霍三公子。
“青時?”裴冬榮大驚失色,“你、你怎麼會在地牢裏?!”
霍青時這才意識到來人是誰,慌忙張口,濃稠的血液又從嘴角流下:“救我……”
“我……我救不下你。”裴冬榮苦笑一聲,“你當我為何在這兒?我也被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