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子飛走了
()傍晚時候,文才辭了表哥待家去。他又不敢去見柳氏,又想去辭柳氏時能捎帶見英華一面,猶在梧桐院門口磨蹭,卻見英華拉着一位少女並肩走來,兩個俱是笑容滿面。英華穿着羅衫兒紗裙兒,家常挽着攥兒,除去一根珠釵,只得兩朵小小的海棠花妝飾,俏麗的緊。晚風拂過,衣袂紛飛,幾縷髮絲在她腮畔飄來盪去。英華將髮絲撫到耳後,神情溫婉,更添三分嫵媚。
文才看着英華,目光只有愛慕。芳歌卻看着文才。這個書生站在院門邊,沐浴在黃金色的陽光下,額上隱現紅光。一身舊衣舊帽,正是個才碰壁的落魄書生模樣,偏又生得甚好,天庭飽滿,高鼻樑大眼睛,再配上這副落魄模樣,實在有趣的緊。芳歌不禁附在英華耳邊笑問:“這個書生是誰?”
“是我家表哥。”這人只顧愣愣的看人,就不曉得迴避。英華因他是自己表哥,很是替他難為情,面上微紅。只得對着張文才微微一福,笑道:“文才表哥怎麼在這裏?”
“回家……看你……”張文才痴痴的看着英華,目不轉睛。
芳歌看看英華,又看看文才,調皮的跟着萬福,笑道:“公子攔在這裏,是不想讓我們過去么?”
“是是是……不是。”張文才結結巴巴讓過一邊。
張文才這樣呆,英華很覺得難為情,拉着芳歌過去。芳歌走了幾步回頭,發現張文才側着頭,獃獃的盯着英華的背影,不覺笑着推英華:“你表哥還在看你呢。”
英華推芳歌,笑道:“莫胡說,哪有。”略一側頭,果然那獃子看着自己還在傻笑,英華的笑容便有些發僵。
芳歌看英華神情不大對,也不敢再頑笑,也收了笑容拾階而上。環佩丁當之後,夾道里只留一陣香風。
張文才因英華回頭看他,還嫣然一笑,暈了半日,只在心裏默念:她看我了,她對我笑了。都不曉得是怎麼走回家的。
且說芳歌見過了柳氏夫人,將母親請柳氏母女並黃氏的三張請帖奉上,笑道:“母親本待親自來請,到底身上不大好,所以讓芳歌來送帖子。沒有外客,就咱們兩家娘兒們看一日戲,說說話兒。”
柳氏收了帖子,笑道:“緊鄰這樣客氣做甚。”因還有張帖子是與兒媳婦黃氏的,便命老田媽送過去。過得一會,老田媽回來稟道:“大奶奶說大少爺身上還不大好,少不得人服侍,走不開。”
柳氏對這個兒媳婦沒有什麼要求,黃氏每日早晨帶着孩子們來給婆婆請個安,禮節上不少,柳氏也不管東院的事,大家相安無事。黃氏來不來柳氏都不放在心上,便對芳歌說:“請轉告令堂,我們後日早飯後過去。”
芳歌答應一聲便請辭,英華在家悶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得了個說話的伴兒,哪裏捨得讓她就走,便拉她去自己屋裏坐會。芳歌在家也是沒有伴兒的。本來今日送帖子陳夫人是使的李公子來送的,她想着出門逛逛,纏着哥哥讓她來,英華要留她,她推辭了一兩句,便跟着英華到她的小院裏。
到得院裏,梨蕊過來問過好兒,照舊坐迴廊下繡花。英華便拉着芳歌到裏屋坐,叫人點兩碗酸梅湯來吃。
英華的屋子多了一大盆石榴花,此時花開的正熱鬧。綠葉上還淌着水珠,一團一團的花朵火一樣紅,屋子裏顯得生機勃勃。
英華把後窗的竹簾拉起來,屋子裏登時亮堂了許多。芳歌便巴在後窗朝後看,果然後面那塊窄地也種了一畦蔥,綠瑩瑩的喜煞人。
“我想在後面種花樹。”英華有些難為情的說:“真不曉得以前住在這裏的人怎麼想的。”
“我屋子後面種的也是蔥,最好笑的是我大哥屋子後頭呀。”芳歌樂不可支,“他後頭種了兩畦白菘,還澆了肥料,臭的他都不敢開窗。”
英華想一想李大少捂着鼻子嫌臭的情形,也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看見芳歌看着她發愣,不禁玩心大起,輕輕將桌子一拍,喝道:“沒見過活潑的么?”
芳歌叫英華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我以為你一直是溫柔安靜的。”
英華扮了個鬼臉兒,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是溫柔安靜的么?”
送酸梅湯進來的小丫頭將兩盞湯擱到桌上,笑得直不起來腰。芳歌也扮個鬼臉,笑道:“裝的真好,我就裝不來,我哥哥總說我。”
“我二哥從來不說我。”英華得意的說:“我還會吹口哨的,我二哥教的。”說完她將食指扣在唇邊,吹了一聲,笑道:“每次上騎馬課,我一吹口哨我的小桃紅就跑過來。先生氣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可是學堂也沒有不許吹口哨,她也不能罰我。”
“你居然會騎馬!”芳歌羨慕極了,親親熱熱的挽住英華的胳膊:“好姐姐,教我,教我,教我嘛。”
“好呀,等我的馬送來梅里,我就教你騎,我的小桃紅可聽話了。”新朋友和自己氣味相投,英華高興極了,“你有騎馬裝沒有?我的騎馬裝你穿不曉得合不合身,我穿已經小了。”
“我們做幾身一模一樣的呀。”芳歌拍掌,笑道:“我大哥會騎馬,可是他總不帶我,等我學會了,打馬從他前面經過,一定讓他目瞪口呆。”
她兩頭頂着頭,越說越投機,商量好明天一起去縣城買料子,芳歌才依依不捨的走了。英華送她到大門口回來,就見黃氏嫂嫂站在階上沖她微笑,看樣子是特為在等她。
英華朝黃氏微微一福,抿着嘴兒也笑,卻不言語。黃氏也看着她笑了半日,方道:“我看中你們梨蕊聰明聽話,想問你要她來使,你可捨得。”
“非是妹子小氣,”英華搖頭道:“梨蕊是二哥的使女。二哥的人……”
“一個使女罷了,諒你二哥不是那等小氣人。也不是送與旁人,是與他親哥哥使。”黃氏在親哥哥三字上加重了語氣,微笑着說:“何況他現在也不在家,梨蕊閑着也閑着,倒不如過來我這邊。”
黃氏這是在提醒他們才是親人,英華冷冷的看着黃氏,過了好一會才笑道:“親嫂子問親二叔要個使女也是小事,嫂嫂還是等二哥回來和他商量罷。”言罷拂袖與黃氏擦身而過,走到台基上又回頭,道:“二哥過不了幾天就能回家,嫂嫂,你不會連這幾日都等不及罷?”
黃氏還待喊住英華理論,英華已經揚長而去。黃氏面不改色掉頭,回到家與耀祖說:“英華說梨蕊是你二弟的使女,叫我等幾日問你二弟要人。”
“二弟要回來了?”耀祖吃驚的坐起來,“快把賬本拿來。”
“你急什麼。二弟犯的可是大罪,沒有大赦回不來的。”黃氏嗔道:“我看是英華捨不得這個美婢,故意借老二做筏子罷。其實英華生得也算美貌,嫁出去不怕拴不住丈夫的心。”
耀祖沉吟一會,道:“一個使女罷了,她不肯與也就算了。還是把帳本取來罷,趁這幾日得閑,我把帳算算。”
黃氏便興高采烈去取鑰匙開箱子,把帳本都拿出來。耀祖靠在床上看了半日,不耐煩道:“這些做帳的都是混帳,全都是流水出入帳,我怎麼曉得是賺了還是虧了。”
耀祖一咆哮,黃氏便輕手輕腳退到門邊沖幾個孩子揮手。玉珠甚是懂事,把弟弟妹妹俱都帶到東廂房去。且說耀祖看了一會帳覺得頭疼無比,想到耀文就在隔壁,又向來和他要好,便着人去請耀文來,說是有要事相商。
自上回挨打之後,耀祖便卧床不起,並不肯去前面吃晚飯,他不去,黃氏要侍候左右也不肯去,只派玉珠帶着弟妹過去陪祖父吃飯。耀祖本來就有廚娘,便在東耳房弄了個小廚房,每日大廚房送來的都與使女們吃了,他們兩口子另開小灶吃好的。
耀文聽得耀祖喊他,只得先到前頭和柳氏說有事不能吃晚飯,方到耀祖這裏來。黃氏着意喊廚娘弄了幾個菜。什麼煨海參,川炒雞,燒團魚不算,還有嫩枸杞葉兒炒肉絲,火腿筍片湯、青精飯,樣樣都極精緻。八盤八碗擺滿了一桌子,耀祖還嫌不夠,又使人去鎮上的盒子鋪買了個盒子回來。家裏有現成的百果酒開了一壇,酒足飯飽之後,方請耀文幫他算帳。
耀文起先只當是家用帳,滿口答應,命人點了兩隻大燭,回去取了他的算籌盒子回來,鋪開帳本算了一會發現數目極大,才曉得這是耀文生母的陪嫁。黃氏夫人的遺產本是耀祖兄弟三人的,耀祖的親生父親尚不肯管,何況旁人?耀文待不想管,已是在算帳了,只得着意小心,取了紙筆來,一項一項記下,不時說與耀祖聽,此處田產共多少畝,每年有多少出息,當有多少賦稅,庄頭與你折現成多少錢物。說完怕他不記得,又與他寫在紙上。
算到半夜方算清楚,耀祖手裏還有四千現銀。當年黃氏夫人的遺產送到耀祖手上,除去田莊和鋪子,其他的黃家都幫他折成現銀,一共有八千。耀祖不相信會少這麼多,道:“每年都說賺錢的,怎麼只有這麼些。一定是你算錯了。”
耀文算完也自心驚,只得苦笑道:“曲江府考算學,我哪次不在第一等?照着這個帳本算出來便是這些,你若是怕我算錯,不如把你收的銀錢點點,看看是不是這個數。”說罷拱手辭了出去。
黃氏因總帳短了一半,也有些着忙,兩個把房門鎖上了,把箱籠打開一一點數,發現短的越發多了。帳上還有四千現銀,箱裏只有兩千出頭!
“怎麼會短這麼多!”耀祖因每年管事的與他報帳都是賺的,只當母親的遺產在他手裏翻了倍,就沒有想過已是所剩無幾,這些錢都到哪裏去了?
黃氏也吃了一驚。這些錢本是他們兄弟兩個和瑤華的。雖然當年耀祖和瑤華賭氣不肯分與瑤華添妝,但總有一日要和耀宗和瑤華三個分,短了這麼多,怎麼和耀宗瑤華交待?
他兩個相對發愁,點着燭兒直到天亮,也想不透錢怎麼會長着翅膀飛了,卻是束手無策。
早飯後,英華稟明母親,說要和芳歌去縣城逛逛,買些料子做衣裳。柳氏心疼女兒,自是依從,便與她一輛車,又點了幾個老實可靠的家人跟隨,吩咐英華道:“出去逛逛也罷了。這裏不比京城熟人多有人幫你,你二哥又不在家不能替你揮拳。你惹出是非來,人家嚼舌讓你父親聽見白生氣。”
英華一一答應,因黃氏昨日碰了釘子,英華怕她還要來尋梨蕊,就把梨蕊強拉着一起出門。馬車一出王家大門,英華便把車簾甩上車頂,她自坐在門口吹風,一眼就看見李家的車停在路口。芳歌把車簾甩的高高的,滿不在乎的坐在車門邊對着她笑。李公子牽着一匹黑馬,倚着青油綢糊的車板壁,也對着英華微笑。